周秉文的“眼见为实”,第一站就差点被送走。
马车刚出县城,颠簸得能把隔夜饭都颠出来。
车窗外,尘土漫天飞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周秉文皱着眉,用袖子死死捂着口鼻,闷声问:
“此路通往何处?如此颠簸难行!”
陪坐的吴庸立刻打起精神,声音在风沙中拔高:
“回禀大人!此乃我临山通往怀远县的‘新商道’!正按林秀才‘要致富,先修路’的实干精神,全力整修中!您看!”
他指着窗外,透过浑浊的风沙,周秉文看到无数赤膊的民夫,在监工的号子声中奋力挥锹、抬石。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汉正好从车旁经过,听到吴庸的话,抹了把汗,咧开缺牙的嘴,朝车里大声道:
“官老爷!这路修得好啊!以前运趟山货去怀远,坑坑洼洼,得走两天!等这路修通,一天就能跑个来回!家里的皮子、药材,总算能卖出去换盐钱了!”
老汉眼中尽是着朴实的期盼。
周秉文看着老汉,再看看那些在尘土中挥汗如雨的民夫。
他依旧板着脸,心里却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下,沉声“嗯”了一下。
马车好不容易驶离修路区,沿河而行。
刚觉得能喘口气,一股浓烈的咸腥气蛮横地撞开车帘,瞬间塞满了整个车厢。
“呕…”
周秉文猝不及防,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瞬间由白转青。
他强忍着不适掀开车帘,眼前景象让他再次愕然:
绵延的河滩上,开辟出大片晾晒场!竹席如银鳞铺地,上面密密麻麻晒满了闪着银光的小鱼小虾,在烈日下蒸腾着浓烈的海腥味。
另一边,一排排齐腰高的大陶缸敞着口,里面是浓稠暗红的糊状物,正在发酵。
妇人们手脚麻利地翻晒鱼虾,汉子们则喊着号子搅拌酱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这腌臜之物!成何体统!”
周秉文捏紧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大人!这是宝!是临山百姓的活命宝、致富宝啊!”
吴庸的声音充满自豪。
“全赖林秀才点醒!他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货晒干,河里鱼腌咸,换不来金山银山,也能填饱肚子攒点钱!您看!”
他指着一个正小心翼翼翻动鱼干的妇人:
“张大嫂!跟省里来的周大人说说,这鱼干咋样?”
那妇人闻声抬头,脸上晒得黑红,却笑得异常灿烂,用围裙擦了擦手,大声道:
“好!好得很呐官老爷!往年河里鱼虾捞上来,吃不完就臭了,心疼也没法子!现在好了,按林秀才的法子晒成干、腌成酱,不光自家吃不完的能存住,县里还帮着找销路!上个月卖鱼干的钱,给家里大小都扯了新布!这咸味,闻着是冲,可闻着心里踏实,闻着是钱味儿啊!”
旁边一个搅拌酱缸的汉子也憨厚地插话:
“是啊大人,以前打渔看天吃饭,现在有了这腌鱼酱的营生,刮风下雨也不怕没活计,家里娃的束脩钱都有着落了!”
周围忙碌的百姓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希望。
周秉文听着百姓发自肺腑的感激,放下了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目不语,但紧锁的眉头却悄然舒展了几分。
百姓脸上的笑,是真的;他们口中的“活命宝”,也是真的。这“腌臜之物”,竟真能填饱肚子,换来新布和束脩?
最后一站,临山县学。
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周秉文沉着脸走进去,准备看看这被吹上天的“学风改革”又是何等离经叛道。
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愣住。
一间课堂,没有吟诵“之乎者也”,只有清脆的算盘珠子碰撞声。
十几个半大孩子,人手一把算盘,小脸紧绷,全神贯注地跟着一位账房先生念: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黑板上,画着巨大的算盘图解,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加法口诀。
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小男孩,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珠,嘴里念念有词:
“…三斤半黍米,每斤十文,就是三十五文…再加二斤盐,每斤十五文,是三十文…总共六十五文!对上了!娘再不怕掌柜算错账坑咱们了!”
另一间课堂更“离谱”。
李教谕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份地契和一份借据!
他指着地契上的字:
“看此处,‘东至张三家界石’,此‘界’字,关乎你家田地范围,一字之差,可能就丢了半亩田!必须写清、认清!”
“再看这‘月息贰分’,此‘贰’字,关乎你要付多少利息!写成了‘二’或认错了,一年辛苦钱可能就白给了奸商!”
底下坐着的学子,不少衣着简朴甚至打着补丁,听得格外认真,不时在草纸上笨拙地描摹。
“这…这…”
周秉文本能地想斥责“有辱斯文”、“亵渎圣学”,可看着那些孩子和年轻学子的眼中亮光,斥责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吴庸适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
“大人,这就是林秀才痛斥空谈后,力推的‘务实’之学啊!他说,‘圣人道理在书上,也在秤杆子和算盘珠子上’!您看这些孩子,学了算盘能帮家里算清账目,学了这些字能看懂地契借据,不被蒙骗。”
“这才是真正的明理!这才是读书的用处!您看他们的眼睛,是不是比死读经书时亮堂百倍?”
回到静室,窗外修路民夫的号子声隐隐传来,周秉文再次摊开了那两份卷宗。
胸腔中,那股因卷面丑陋而生的怒火和鄙夷,早己被一路所见所闻冲击得七零八落。
取而代之的是对“实用”冲击“雅正”的茫然。
规矩是死的。
但路,在百姓脚下延伸;咸鱼,在阳光下变成了活命的钱;算盘珠子的脆响,敲开了蒙昧的坚冰;那些关乎田产钱债的文字,被一双双渴望改变命运的眼睛牢牢记住…
这“翻天覆地”,并非虚言。这“九字真言”秀才林逍,或许真是个…怪才?奇才?
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便相信此子吧。
他睁开眼,提起笔,饱蘸浓墨,不再是写判词,而是铺开一份新的公文纸。他运笔沉稳,字字清晰:
“查:临山秀才林逍,县试、府试卷面确异于常格,内容亦显简拙。然,经本官亲赴临山详查:
一、 其县试所录‘九九表’,己为临山县学采纳,充作算学启蒙之基,童蒙习之,成效初显,民智渐开。
二、 其府试策论‘九字’,虽简而意赅。临山县衙据此推行‘山货晒干’、‘河鲜腌渍’、‘整修商道’诸务实之举,活民经济,百姓称便,怨声稍减。
三、 其倡导县学增授‘实用算学’、‘常用字识写’,以市井契约为本,使学子能写会算,明实务而避奸欺,学风为之一新,颇得底层百姓拥戴。
综上,林逍其人,虽有行异、字陋之瑕,然其行其言,于临山一地确有惠民实绩,非空谈误国之辈可比。
所谓‘舞弊’情事,查无实据。原举报所指,或因立场不同,过度解读所致。
拟:撤销对临山秀才林逍舞弊之控诉,其功名予以保留。
特此呈报。”
写罢,周秉文搁下笔,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竟有些期待,这位怪才日后能否走得更远,走到那朝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