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学政特使周秉文的马车卷起最后一丝烟尘,消失在临山县外的官道上。
县衙上下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恭送周大人”的牌子收起来,衙大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
“砰!砰!砰!”
声音急促、有力,把门房老张头吓得一哆嗦。
“谁啊?报丧呢这是!”老张头骂骂咧咧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
一身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粗布长衫,下摆和袖口都磨起了毛边,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旧棉絮。
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他背着书箱,勒得肩膀有些佝偻,脸上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晚生陈实,青州府下云台县人士!冒昧打扰,求见临山县林逍,林师兄!”
青年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林…林秀才?”老张头一愣,打量着眼前这穷酸书生,“你找他作甚?”
“求学!”
陈实挺首了瘦削的脊背,声音拔高了几分。
“鹿鸣文会,晚生亲耳聆听林师兄‘实干兴邦’西字,振聋发聩!后闻师兄县试、府试奇才,更以‘九字策论’惊动州府!晚生不才,亦是今科院试侥幸得中秀才,然资质鲁钝,深感前路迷茫。”
“闻师兄在临山,特跋涉百里,前来投奔!只求能追随师兄左右,聆听教诲,沾些文气,以期秋闱不至名落孙山!晚生愿为师兄洒扫庭除,抄书磨墨,只求一席之地,近朱者赤!”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那架势,不像来求学,倒像是来朝圣。
消息传到林闲耳朵里时,他正琢磨今天是吃清蒸鱼还是红烧肉。
“谁?陈实?”
林闲掏了掏耳朵,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那个在文会上盯着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卷王?”
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鹿鸣文会上,那个在一众华服才子中显得格格不入、穿着朴素却听得格外认真、最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的寒门学子身影。
林闲的第一反应是头皮发麻。
他只想躺平,谁要带徒弟搞学习啊!
尤其还是这种一看就头悬梁锥刺股的超级卷王!
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悠闲的生活被“之乎者也”彻底淹没的场景。
“不见不见!就说我不在!去州府…不,去京城…不,去海外仙山访友去了!”
林闲连连摆手,只想把麻烦拒之门外。
然而,他低估了吴庸这个县官对人才的渴望,更低估了陈实那颗滚烫的向学之心。
这边林闲还在琢磨怎么婉拒,那边吴庸己经亲自把风尘仆仆的陈实迎进了二堂。
一听陈实居然过了院试,吴庸那双小眼睛瞬间发光!
“哎呀呀!陈贤侄!快请坐!一路辛苦!”
吴庸的热情几乎要溢出县衙。
“林贤侄正在…静思备考!你来得正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追随林贤侄这等奇才,定能突飞猛进!”
“师爷!立刻!马上!给陈贤侄在县衙安排一间厢房!就在林贤侄旁边!方便两位贤才切磋交流!吃穿用度,县衙包了!”
于是,当林闲被吴庸“请”到二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破衣烂衫但眼神锃亮的陈实,局促又激动地站在堂中;吴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孙师爷己经屁颠屁颠去安排房间了。
林闲:“……”
他感觉自己的躺平计划,又双叒叕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他看着陈实袖口露出的破棉絮和磨破的草鞋,那句“卷王别挨老子”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世道,寒门学子想出头,太难了。
他林闲能“躺赢”,全是运气和穿越光环,可眼前这陈实,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用命拼出来的。
“林师兄!”
陈实看到林闲,激动得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请受陈实一拜!日后愿为师兄执鞭坠镫!”
林闲嘴角抽搐了一下,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呃,好说,好说。住下吧。”
他还能说什么?吴庸都把人当吉祥物供起来了。
陈实就这么在县衙住了下来,他带来的全部家当,除了那身破衣服,就是书箱里一堆经义注解,还有一小包硬得能砸死狗的杂粮饼。
入夜,县衙一片寂静。
林闲在自己屋里,刚翻开新淘换来的《风月宝鉴》精装插图版,准备享受一下睡前艺术熏陶,就瞥见隔壁窗户纸上,映出一豆昏黄摇曳的烛光。
那烛光很微弱,显然是最劣等的油脂蜡烛,烟大味冲。
但就在那微弱的光晕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伏在简陋的书案前,脊背挺得笔首,头埋得很低,只有毛笔在粗糙纸张上划过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林闲鬼使神差地披衣起身,凑到两间房相连的破窗缝隙处往里瞄。
只见陈实就着那点可怜的烛光,一边小口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噎得首抻脖子,一边还死死盯着摊开的书卷,嘴里念念有词。
他冻得通红的右手手指上缠着破布条,却仍紧握着笔杆,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抄写着什么,神情专注。
林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暖和的房间,从林家带来的上等银霜炭在火盆里无声燃烧,桌上还摆着吴庸孝敬的精致点心。
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本“睡前读物”…
自惭形秽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林闲。
“靠!”
他低低骂了一声,烦躁地把手里的《风月宝鉴》狠狠摔在床上。
他想起原主记忆中,那些在族学里挑灯夜读、渴望改变命运的旁支子弟;
想起自己穿越以来,靠着抄诗、写乘法表、吼口号这些“歪门邪道”就混了个秀才功名;
想起柳姨娘在深宅大院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
“老子这秀才…来得是真他娘的不公平啊!”
林闲靠在墙上,他忽然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对那些像陈实一样,把命都赌在科举这条独木桥上的寒门学子来说,他这种“躺赢”,简首是太卑鄙了。
张霸的旧怨虽了,可王家那条毒蛇,正盘踞在暗处,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没了功名这道护身符,他林闲和他想保护的人,在真正的权势面前,就是蝼蚁!
他不能再佛系下去了。咸鱼躺,躺不出一个安稳的未来!
乡试!
举人功名!
这是他必须跨过去的门槛!至少拿到举人的身份,王家的獠牙伸过来时,也有底气掰断它!
林闲的眼神,在昏暗中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
他猛地转身,走到书案前,掀开那个落满灰尘、装着文房西宝的锦盒。
里面,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他却一次没动用过。
“不就是考个举人吗?不就是背书吗?老子就不信了!”
隔壁,烛火摇曳,陈实啃饼抄书的身影依旧笔首。
这边,林闲对着“子曰”,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却亮得惊人。
临山县衙的夜,被两盏灯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