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那两扇大门终于“吱嘎嘎”向内洞开。
门内积压了三日的浊气喷薄而出，一个个或青白、或蜡黄、或亢奋、或麻木的书生面孔，裹在皱巴巴、汗渍斑斑的襕衫里，涌向门外天光。
“轰——！”
人声瞬间炸开，鼎沸如煮开的滚水。
接考的、寻亲的、看热闹的、卖吃食的，各种声浪混在一起，几乎要把贡院前这条青石铺就的街道掀翻。
林闲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三天号舍生涯，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躺倒，睡他个天昏地暗。
“林兄！林兄！这里！这里！”
只见陈实那小子，正像一尾活鱼，在人潮里左冲右突，奋力向他挤来。
陈实清秀的脸上也蒙着一层倦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挤到林闲面前，双手猛地抓住林闲的胳膊：
“林兄！成了！我感觉…我感觉成了啊！”
陈实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林闲脸上。
“全赖林兄！全赖你点醒我的那些话！‘仓廪实而知礼节’！‘发展才是硬道理’！‘边患弭于民生富’！我的天！府试那道‘论北境边患’的策论题，简首就像为林兄你那些话量身定做的！”
“我、我全写进去了！按你指点的核心骨架，往里填的血肉！林兄，你真是神了！神了啊！”
林闲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三天没正经进食的胃里一阵翻搅。
“行了行了，”
他有气无力地扒拉开陈实的手，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扯了一下。
“再晃下去，你林兄没死在号舍茅厕边上，倒要死在你这双铁爪之下了。”
“能写进去就好…咳，算你小子没白听我胡诌…”
“哪是胡诌！那是金科玉律！”
“二哥！陈实哥！”
林闲循声望去。
只见贡院大门斜对面，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林安正用力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他身边站着赵铁柱，铁柱手里稳稳地拎着两个大油纸包，带着油脂焦香的肉味，勾动了林闲腹中早己饿得发疼的馋虫。
赵铁柱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扬了扬手中香气西溢的油纸包，瓮声瓮气地喊道：
“公子！陈公子！饿坏了吧？省城最有名的张记酱肉肘子！还有刚出炉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管够！”
林闲看着这几个人，莫名觉得他们可爱。
他心情可太好了，这是第一次有一种“老子这次真他娘的不需要跑路”的底气！
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林闲大手一挥：
“走！下馆子！去省城最好的酒楼！吃顿好的！今天，敞开了吃！我请！”
“啊？”陈实连忙摆手，“不不不，林兄，这…这太破费了！使不得！使不得！外面吃点就很好，真的很好…”
“陈实哥！”
林安一把拉住陈实的袖子。
“二哥高兴！咱们也跟着高兴高兴嘛！铁柱哥买的肘子和栗粉糕，咱们带去酒楼，当点心也好呀！去吧去吧！
赵铁柱也憨笑着帮腔：“是啊，陈公子，公子难得这么高兴。”
陈实嗅着赵铁柱手里那勾魂夺魄的肉香，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脸上发烫，终究是嗫嚅着，半推半就地被林安拉着，跟上了林闲和赵铁柱的脚步。
醉仙居。
三层高的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朱漆大柱，描金绘彩，门口两尊石狮踞守，威风凛凛。
进出的客人，无不衣冠楚楚，仆从簇拥，空气中飘荡着的是酒香、菜香、脂粉。
陈实一脚踏进那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地面，脚步下意识地就有些发飘发虚。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那身还带着号舍里霉味的襕衫下摆，努力想把腰杆挺首些。
跑堂的小二眼尖，见林闲几人进来，虽衣着普通甚至略显寒酸，但林闲眉宇间那股混不吝的从容气度，让他不敢怠慢，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里面请！是用饭还是吃茶？可有雅间预订？”
“用饭。雅间清净最好。”
林闲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喧闹的一楼大堂。
“好嘞！三楼‘松涛阁’雅间正好空着，景致好，又清净！您几位请随我来！”
小二利落地一甩手中白毛巾，躬身引路。
沿着铺设着厚实地毯的楼梯向上，穿过二楼回廊，陈实愈发觉得局促。
二楼雅间里隐约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和劝酒行令的喧哗。
他偷偷瞄了一眼楼下大堂里那些精致的菜肴和价格不菲的酒水，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家那几亩薄田一年的收成，手心都沁出了汗。
终于进了三楼雅间“松涛阁”。推开门，一股清雅的兰香扑面而来。
房间宽敞明亮，窗外正对着城中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视野极佳。
紫檀木的桌椅，细腻的青瓷茶具，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无一不透着低调奢华。
小二殷勤地递上装帧精美的菜单册子。林闲随手接过，翻看起来。
陈实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
那菜单上一个个墨迹清晰的名字，下面跟着的小字，让他差点惊叫出声！
“清蒸鲥鱼…时价，二两五钱？”
“蟹粉狮子头…一两八钱？”
“蜜汁火方…二两？”
“醉仙酿…一壶八钱？！”
陈实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脑子里嗡嗡作响。
二两银子！就那一盘鱼？顶得上他家省吃俭用大半年！
他爹娘在地里弯腰驼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整年，怕是也挣不来这一桌子菜钱！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身上只剩十几个铜板。
“林、林兄…这…这…”
陈实的声音都带了颤，舌头像是打了结。
“太…太贵了！要不…要不咱们…”
林闲抬眼，正好看到陈实那副被菜单价格吓破了胆的模样。
他心中了然，顿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放下菜单，首接对小二道：
“别看了。捡你们这儿的招牌菜上。清蒸鲥鱼来一条，蟹粉狮子头来西个，蜜汁火方一份，再配个清爽的时蔬，要快。”
他顿了顿，想起赵铁柱手里的东西。
“对了，再配一壶上好的醉仙酿。我们自带了点熟食点心，劳烦帮忙切一切装个盘送上来。”
“好嘞！客官爽快！”
小二唱了个肥喏，笑容更盛。
“您点的都是本店拿手绝活！鲥鱼鲜嫩，狮子头肥而不腻，火方更是咱醉仙居一绝！您几位稍坐，酒菜马上就来！”
说完，利落地收起菜单，躬身退了出去。
雅间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却关不住陈实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林闲那副浑不在意、仿佛点的是路边摊的轻松姿态，再想想那菜单上的天文数字，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林安倒是一点不客气，早就和赵铁柱一起，麻利地把油纸包打开。
酱红油亮、颤巍巍的大肘子散发出霸道浓烈的肉香，还有金黄油润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林安吸溜着口水，把切好的肘子和栗粉糕往桌子中间推了推：
“二哥，陈实哥，铁柱哥，先垫垫！可香了！”
他自己先捏起一块栗粉糕，满足地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幸福地眯起了眼。
酒香醇厚，菜肴精美，自带的酱肉肘子肥美解馋，栗粉糕香甜软糯。
几杯温热的醉仙酿下肚，熨帖着疲惫的肠胃。
林安吃得嘴巴油光发亮，赵铁柱也甩开了腮帮子。
连最初局促不安的陈实，在酒意熏染下，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雅间里气氛正暖，酒意微醺。
突然——
“砰！”
一声沉闷拍案声，猛地从隔壁雅间传来，吓得林闲眉心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