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真的是他!那个被家族除名的庶弟林逍!
那个庶出的弟弟,从始至终,都像林府里一个模糊的的背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父亲的寿宴上。作为嫡长女,她身着锦缎衣裙,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接受着宾客们对林家嫡女“知书达理、品貌端庄”的夸赞。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角落里的林逍。
他那时约莫十三西岁,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站在柳姨娘身边,眼神躲闪,极其木讷。
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误入华堂、随时会被驱赶的惊弓之鸟。
当时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漠然,是习惯性的无视,还有身为嫡女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她鄙夷柳姨娘的懦弱,鄙夷林逍的畏缩和不成器,觉得他们给风光霁月的林家抹了黑。
当嫡母刻薄地指桑骂槐、父亲冷漠地视而不见时,她甚至觉得,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碍眼。
后来,关于林逍的传闻越来越不堪:流连花街柳巷、欠下巨债、被族学除名……每一次消息传来,都加深了她对这个庶弟的厌恶。
她甚至庆幸自己与他有着云泥之别,他的堕落,不过是再次印证了“庶出卑贱、烂泥扶不上墙”的“真理”。
当最终听到他被家族除名、赶去破庙自生自灭的消息时,她心中除了“果然如此”的冷漠,再无其他波澜。
那个身影,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抹去了,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如今……
“临山富商林家那个被扫地出门的庶子!”
“废物点心、浪荡子!”
“老子当年在临山,还跟他一起在‘万花楼’喝过花酒呢!”
“这小子当时连首打油诗都憋不出来……整个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林家曾经风光无限的嫡长女,如今像烂泥一样被践踏在夫家的地狱里,娘家视她如弃履。
而他,那个被所有人唾弃庶出废物,却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
连丈夫提起他,都带着一种既嫉恨又不得不承认其“身份”的酸溜溜语气!
什么嫡庶尊卑?什么血脉亲疏?在利益和脸面面前,通通都是狗屁!
她林婉,不过和林逍当年一样,都是林家这盘棋上,随时可以牺牲、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唯一的区别是,林逍这枚废棋,竟自己跳出了棋盘,成了执棋人。
而她这枚曾经的“明珠”,却被打入泥淖,任人践踏。
在彻底绝望之前,她曾偷偷托人,避开嫡母,给远在州府求学、她从小疼爱的嫡亲弟弟林瑾送过信。
信中泣血陈情,字字哀绝。她天真地以为,那个小时候跟在她身后甜甜叫着“阿姐”的瑾儿,那个她曾亲手为他缝制香囊、熬夜陪他温书的弟弟,总该念及一丝姐弟情分吧?
可现实,给了她最狠毒的一记耳光!
林瑾的回信很快,措辞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可那字里行间的冷漠,让她痛彻心扉!
信中大意无非是:夫妻之事,外人难断;姐姐当恪守妇道,敬顺夫君;莫要因一时意气,使家门蒙羞;他身为学子,当以学业为重,无心亦无力过问姐姐家事云云……
“敬顺夫君”?“恪守妇道”?“家门蒙羞”?
她当年看着林逍被欺凌、被除名时,何尝不是抱着同样的冷漠?
她视为手足、付出真心的嫡亲弟弟,原来骨子里流的,也是林家那冰冷漠然、只重利益脸面的血!
她林婉的生死痛苦,在他们眼中,远不及一个虚无缥缈的门楣清誉!
那一刻,林婉心中最后一点关于亲情的幻想彻底熄灭了。
她不仅是被夫家抛弃,更是被娘家,被她血脉相连的至亲,从里到外,彻底地、冰冷地遗弃了!
向林逍求救?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火烧火燎的羞耻,她有什么脸去求他?
她从未对他施以援手,从未有过半分姐弟情谊。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当年对他不屑一顾,视其苦难为无物;如今自己落难,却要厚着脸皮,去攀扯那点她从未承认,也从未珍惜的血脉关系,去祈求他的怜悯?
可是……她想活下去!
即便要她跪着爬过去,即便要她舔舐自己过去冷漠的苦果,即便要承受鄙夷和拒绝……她也必须去求!
孙绍祖还在外面高谈阔论,肆意贬低着林闲,吹嘘着自己。
林婉心里却燃起一团火,这火焰烧得她浑身发烫,烧得她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当孙绍祖终于醉醺醺地送走狐朋狗友,鼾声如雷地睡去后。
林婉在黑暗中,颤抖着拿起那截快要用尽的眉黛,借着惨淡月光,在一块撕下的素白里衣衬布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字字泣血的求救信。
“弟林逍亲启:姐林婉泣血顿首。深陷平江孙府,夫孙绍祖暴虐,生不如死。娘家弃我如敝履,唯弟是望。念血脉一线,万乞垂怜搭救!迟恐命绝!姐婉绝笔。”
写罢,她叫来心腹丫鬟小蝶,用尽最后的气力吩咐:
“缝进…贴身小衣…去青州…新赐的林宅…亲手交给…亚元老爷…临山故人…生死攸关…避开所有人!快走!”
小蝶含泪点头,将那浸染着墨迹和主人血泪的布片,小心翼翼地缝进了一件最贴身的素色小衣内衬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遍体鳞伤却眼中燃着火焰的小姐,咬了咬牙,趁着黎明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孙府,朝着青州的方向,拼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