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东,往日门可罗雀的巷子,如今车马喧嚣,尘土飞扬。
林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远亲,嗅着味儿从各处角落钻了出来,拖家带口来寻林闲。
“逍哥儿!我是你表姨父啊!临川老家的!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一个穿着半新绸衫、面皮油亮的矮胖男人挤在最前头,嗓门洪亮,唾沫横飞。
他身后跟着个同样圆润、堆满谄笑的妇人,手里死死拽着个七八岁的胖小子。
那小子叫虎子,一脸不耐烦,正用力掰扯妇人攥着他胳膊的手,嘴里嘟囔着:“烦死了!我要吃糖!我要回家!”
“哎哟,我的小祖宗!”妇人赶紧去捂他的嘴,又堆起笑对门口一脸为难的管家道:“这位老哥,烦劳通禀一声亚元老爷,就说他临川的表姨父表姨母,带着他表弟虎子,特来道贺!”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最是伶俐,就想跟在亚元老爷身边端个茶递个水,沾沾文曲星的文气儿!日后也好有个出息不是?”
管家老李是赵汝成特意拨来的老人,他自然明白这群人打的什么心思:“亚元老爷今日闭门谢客,静心读书,实在不便见客。诸位亲眷的厚意,老奴定当转达。还请回吧,改日再来。”
“闭门读书?”表姨父眼珠一转,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亚元老爷这是在考校咱们这些亲戚的心诚不诚哪!我们懂!我们就在这等着!等到亚元老爷肯见我们为止!虎子,过来!别踢那石狮子!仔细脚疼!”
他一边呵斥着挣脱母亲、正对着门口石狮子猛踹的儿子,一边堆满笑容翘首以盼。
门内,林闲靠在前厅廊柱下,管家老李无声地退到他身边,微微摇头。
“都打发走了?”林闲边翻看话本边道。
“那位临川的表老爷,带着家小,还在门口‘诚心’候着呢。那虎子少爷…踢坏了一块门阶石。”老李摇了摇头。
“呵…”林闲扯了扯嘴角,“让他们候着。叫厨房送两碟点心出去,堵住那小祖宗的嘴,别真把门楼拆了。”
他转身往书房走,强压下把人轰走的冲动,只想图个清静。
当初赵汝成看穿他的性子,便提点过他:“林亚元,少年得志,锋芒毕露易折。青州府衙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言一行,皆关乎官声,关乎前程。”
他林闲现在不是破庙里挣扎求生的孤魂野鬼了,他是举人老爷,贸然驱逐上门攀附的“穷亲戚”,传出去就是“得志便猖狂”、“忘恩负义”、“薄情寡义”!
与此同时,青州下属的平江县,一座门楣挂着“孙府”二字,宅院深处。
昨夜,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林婉不过是比平时慢了一瞬,没能及时接过孙绍祖随手甩下的外袍。
“贱人!聋了还是瞎了?!”孙绍祖猛地回身,蒲扇般的手掌带着恶风,狠狠掴在林婉脸上。
“啪!”
林婉甚至来不及痛呼,整个人就踉跄着向后摔去。
孙绍祖一步上前,粗暴地揪住林婉散乱的发髻,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拖拽起来。
林婉被迫仰起头,对上丈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养你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连件衣服都接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再次扬起手。
这一次,是紧握的拳头。
沉重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林婉的肩头、后背、手臂。
她试图用手臂护住头脸,却被孙绍祖一把扯开。
“哭?!你还敢哭?!晦气!”孙绍祖似乎打累了,猛地一把将她狠狠推搡开。
林婉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墙面,瞬间红肿一片,眼前金星乱冒。
只见她身上新伤叠加着旧伤,手臂和小腿上有片片淤青。
孙绍祖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妻子,随后走到桌边,拿起丫鬟战战兢兢刚奉上的一碗参汤,看也不看,猛地灌了一大口。
随即,像是觉得味道不对,他“哐当”一声,将半碗汤连带着青瓷碗狠狠掼在地上!
滚烫的汤水西溅,碎裂瓷片飞溅开来。
“啊!”
林婉下意识地抬手护脸,瓷片堪堪划过她手臂,险些伤到。
“废物!连汤都熬不好!”孙绍祖怒骂着,不知是在骂林婉还是骂那碗汤。
他烦躁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走到床边,重重躺下,带着满身酒气,很快响起了鼾声。
首到几天后,孙绍祖难得没有醉酒,召集了几个平日里的狐朋狗友在家中宴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孙绍祖喝得满面红光,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父亲在州府衙门如何得王通判看重,自己又如何前途无量。
一个朋友奉承道:“孙兄家学渊源,又有王通判提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那是自然!”孙绍祖得意地一挥手,随即像是想起了趣事,嗤笑一声,大声道:“哎,你们可听说了?咱们青州最近出了个大‘奇才’!新科亚元!叫林逍的!”
这个名字瞬间穿透了隔断内室与外厅的那层薄薄屏风,林婉浑身一僵,几乎屏住了呼吸。
“林逍?临山那个?”另一个朋友显然也听说了,“不是说是什么‘破庙顿悟’、‘九字惊府’,被传得神乎其神吗?”
“狗屁!”孙绍祖猛地一拍桌子,充满不屑,“什么狗屁顿悟!什么文曲星下凡!你们知道那小子是谁吗?!”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灌了口酒,环视众人。
“那小子,就是我岳丈家那个被扫地出门的庶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点心、浪荡子!老子当年在临山,还跟他一起在‘万花楼’喝过花酒呢!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停顿,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嗤笑道:“这小子当时连首打油诗都憋不出来,被窑姐儿笑话得恨不得钻地缝!整个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啊?!”众人一片哗然,难以置信。
“那他怎么……”有人疑惑。
“怎么中的举人?还他妈是亚元?!”孙绍祖抢过话头,脸上写满了“我懂其中门道”的轻蔑。
“这还用问?肯定是走了狗屎运,不知道攀上哪棵高枝了!傍上了硬靠山!赵知府?还是别的什么人?那些大人物想捧个‘浪子回头’的典范出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呗!就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哼,糊弄鬼呢!”
孙绍祖越说越激动:“你们看着吧,这种靠捧上去的玩意儿,根基虚浮得很!迟早露馅!到时候摔下来,比谁都惨!呸!装模作样!”
“老子最瞧不上这种靠溜须拍马、钻营上位的货色!真本事他有老子一根手指头吗?他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屏风后的林婉,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