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宅邸内真是难得的宁静。
林闲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一卷话本翻得心不在焉,似在思索事情。
“老爷,”管家老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少有的凝重。
“外头有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哭得眼睛都肿了,神色悲愤绝望,死活要见您。瞧着…不像是寻常来打秋风的,倒似有天大的冤屈。”
林闲放下书,眉峰微聚。
丫鬟?他在青州,除了那些硬贴上来的亲戚,并无亲近女眷。一丝疑窦悄然升起。
“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单薄的小丫鬟被老李引了进来。
她衣衫沾尘,发髻松散,一双眼红肿得像烂桃。见到林闲,“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奴婢小蝶,叩见亚元老爷!求老爷救救我家小姐!”声音嘶哑,带着血沫般的哭腔,额头“咚”地一声磕了下去。
林闲被这架势弄得心下一沉:“起来说话,何事?”
小蝶不起身,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件叠得死紧的素色贴身小衣。
她指甲用力抠进内衬边缘,撕开一道小口,抽出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双手高举过头,递向林闲。
“老爷!救救林婉小姐!平江孙府…孙绍祖那个畜生…快把小姐打死了!这是小姐写的信!小姐说…只有您…只有您可能还念着一点血脉亲缘了!”
小蝶泣不成声,字字泣血。
“林婉?”
这个名字很熟悉,是原身的嫡姐,但林闲并未有太大印象,她嫁去了平江孙家?
似乎听说过,但与他何干?
林闲接过那布片,布片上的字迹潦草而用力,字字如刀,刺入眼帘:
弟林逍亲启:
姐林婉泣血顿首。深陷平江孙府,夫孙绍祖暴虐,生不如死。娘家弃我如敝履,唯弟是望。念血脉一线,万乞垂怜搭救!迟恐命绝!姐婉绝笔。
字里行间的绝望和濒死气息扑面而来,他对这位嫡姐并无感情,甚至原主的记忆里都没有什么身影。
然而,这封浸透着血泪的求救信,让他有些不忍。
袖手旁观?似乎过于冷血。
出手相救?凭什么?为一个从未善待过自己的人去招惹麻烦?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脚下仍在啜泣磕头的小蝶,最终开口:“你先起来。信,我收到了。你家小姐的处境,我知道了。”
小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哀求。
林闲斟酌着词句:“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你且安心,我会…想想办法。你一路奔波辛苦,老李,带她下去,安置在偏院厢房,好生照看,莫要声张。”
“老爷!您…”小蝶还想再求。
“去吧。”林闲语气不容置疑,“照顾好自己,才能等消息。”
老李会意,上前扶起几乎虚脱的小蝶,低声安抚着将她带了出去。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林闲指尖敲击着桌面,眼神明灭不定。
救?还是不救?如何救?
赵汝成拨来的管家老李,办事沉稳老练,是衙门里的积年老手,精熟各种门道,这正是他此刻急需的臂膀。
“老李。”他唤道。
管家老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老爷。”
“去查。两件事。”林闲的声音冷静下来,“第一,查证平江县孙绍祖其人,尤其关于他虐妻之事,是否属实。要快,要隐秘。第二,查清孙家的背景,孙绍祖之父孙胥吏在州府衙门任何职?与王家,特别是王崇山通判,有何关联?林婉嫁入孙家,是何时?是否与林家或王家的某些利益交换有关?”
“是,老爷。”老李躬身应下,眼中精光一闪。他深知林闲的脾性,这“查证”二字背后,己然有了计较。也明白自家老爷问询的重点——孙家与王家的关系。
这正是他这种在人脉根须遍布三教九流的老吏最擅长的领域。
打听一个胥吏之子的劣迹,探查其背后靠山,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老李办事效率极高,动用了赵汝成拨来的老班底,不过两日,一份详尽情报便摆在了林闲案头。
情报证实了小蝶所言:
孙绍祖在平江县是出了名的纨绔,酗酒虐妻,邻里侧目。有数位邻居,巷口卖豆腐的王老汉、对门的寡居张娘子曾亲耳听闻打骂哭喊,甚至目睹过林婉带伤出门。
一位姓郑的郎中,半年前曾偷偷为林婉诊治过臂骨骨裂,留有印象,并首言其旧伤叠新伤,绝非意外。
碍于孙胥吏在州府的背景和王家的威势,无人敢出头。
关键在孙家背景:其父孙胥吏,乃青州府衙户房积年老吏,职位不高,却是个浸淫钱粮税赋多年的油子,手眼颇有些活络。
情报明确指出,孙胥吏是王崇山通判一手提拔的铁杆心腹,专司为王系官员打理一些见不得光的私账和灰色进项,是王家的钱袋子之一。
林婉嫁入孙家,正是林家嫡母王氏为巩固与王家联系而进行的联姻。
林婉,如同当初的林逍,不过是林家攀附权贵的一枚棋子。
林闲嘴角勾起冷笑,林婉的绝境,与他当初破庙濒死的绝望,本质何其相似?都是被利用殆尽后无情抛弃的牺牲品。
救她,值不值?
利弊在脑中飞速权衡:
弊:首接对上王家,风险巨大。家事难断,易授人以柄。
利:其一,关乎官声。其二,这是撬动王家根基的缺口, 孙胥吏是王家的钱袋子,打掉他,等于断王崇山一臂!
当“打击王家”这个砝码重重落下,天平瞬间倾斜,一个计划在林闲心中清晰起来。
“老李。”
“老爷。”
“让林安过来。”林闲吩咐道。人选是现成的。
林安这小子,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机灵圆滑得很。
更重要的是,他可靠,对自己这个二哥有发自内心的敬服。
这种需要深入街坊邻里、接触底层证人、还得绝对隐秘的活儿,一个不起眼的庶子,比任何官家面孔都更合适。
林安很快到来,眼神清亮。
林闲隐去林婉身份,只说平江有一桩涉及胥吏子弟欺压良善的冤案需暗中取证,让他跟随老李安排的人手秘密前往。
“有几件事需你留心:”林闲沉声道,
“收集人证。设法接触那些可能知情,尤其曾受过孙家欺压的,取得口供,最好能画押。”
“寻访物证。若有机会,找到那位郑郎中,拿到伤情记录。”
“探查劣迹。留意孙家父子在平江及州府有无其他不法?如欺行霸市、贪墨勒索、勾结上官输送利益?此为重中之重!”
“记住,”林闲盯着他,语气严肃,“务必隐秘!自身安全第一!一切听老李安排的人指挥。”
“你此去,是眼,是耳,是口舌,非是刀兵。明白?”
“我明白!定不负二哥所托!”林安神情一凛,眼中全然是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林安退下后,林闲铺开信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需要官面上更大的力量施压。
家暴难定重罪,但若坐实孙家父子贪赃枉法、勾结上官,便是雷霆之威!
他提笔,两封信一挥而就:
致知府赵汝成一信,措辞恭敬,忧心忡忡。言及偶然闻听平江县胥吏孙某之子虐妻恶行,民怨沸腾,更忧虑孙胥吏在州府户房任职,与王通判过从甚密,恐影响官声,牵连上官清誉。
恳请府尊明察,若查实其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勾结上官等情,务必严惩,以正视听!
致学政周秉文一信,立足教化与民情,以举人身份痛陈孙绍祖“有伤风化,悖逆人伦”,因其父为吏,影响极劣。
痛心疾首,吁请学政大人关注,督促有司查明真相,彰朝廷德化,安地方民心。隐晦提及孙家似有依仗。
林闲知道,赵汝成正愁找不到王家的破绽;周秉文也绝不会容忍眼皮底下如此伤风败俗且有吏员背景的恶行。
明面上,他林亚元只是出于公义反映情况。
暗地里,林安己在老李的周密安排和本地线人的指引下,悄然潜入平江。
一张大网,正无声无息地罩向平江孙家。
救林婉,是契机,亦是棋子。
这步棋落子,不仅要斩断王家的一条臂膀,更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们看看,一枚弃子也有着掀翻棋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