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跟着个叫老金的线人,悄然踏入了平江县的地界。
老金其人,乍看毫不起眼,身形不高不矮,混在人堆里眨眼便寻不见。
他脸上总带着三分倦怠,眼袋微垂,走路时步子拖沓,唯有一双手,骨节粗大,指腹生着厚厚的老茧。
他领着林安,专走僻静巷弄,熟稔得像穿行。
“安小哥,”老金在一处拐角停下,声音几乎被墙根下虫鸣吞没,
“前头巷口,那个挂着蓝布幌子的豆腐坊,看见了么?王老汉就在那儿。此人胆小如鼠,但耳朵灵,心肠软,是块敲门砖。”
林安点点头,心口怦怦首跳。二哥林闲的叮嘱犹在耳边——“你是眼,是耳,是口舌,非是刀兵”。
他将那份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强压下去,垂着眼,缩着肩,一步步挪向那飘着淡淡豆腥气的小铺。
豆腐坊逼仄昏暗,王老汉正佝偻着腰,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蒙尘木格。
见林安走近,老汉眼睛抬了抬。
“老伯,”林安挤出一点局促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乡音,“讨碗水喝行么?走迷了路,嗓子干得冒烟。”
王老汉打量他几眼,看他衣衫半旧,眉眼间带着点少年人未褪尽的稚气,不像歹人,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些,转身从角落的瓦罐里舀了半碗凉水递过去:
“后生仔,喝吧。”
林安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末了抹抹嘴:“多谢老伯!这水可真解渴。”
他放下碗,却不急着走,试探着问:“老伯,我看您这儿生意…好像有些冷清?”
一句话戳中了老汉的心事。他重重叹了口气:“唉,别提了。这世道…难啊!苛捐杂税一层压一层,衙门里那些老爷们的手下,隔三差五就来巡查,白拿东西不说,稍不顺心就掀摊子。能糊口就不错了。”
“谁说不是呢!”林安立刻顺着话头,脸上也堆起同病相怜的愁苦,
“我家里也难,出来跑点小买卖,处处碰壁受气。尤其是那些仗着衙门里有人的,横行霸道,简首不给人活路!”
听及此,王老汉眼里浮起悲愤,他想起了自家被强征去修河堤却连口饱饭都没有、回来就病倒的儿子;想起了那些地痞借着孙家名头来收平安钱时嚣张的嘴脸。
但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
林安看在眼里,心头一紧:“老伯,不瞒您说,我前些日子在邻县,就亲眼看见一个仗着老爹在衙门里当差的恶少,当街把一个卖菜的老农推倒在地,就为嫌人家挡了他的道!那老农摔断了胳膊,哭天抢地,可谁敢管?那恶少还叫嚣,说他爹管着钱粮,捏着多少人的命根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留意着老汉的反应。
片刻沉寂后。
“后生仔…”老汉缓缓开口,“你说的是…是那孙…孙家的小霸王?”
林安心中一定,面上却显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老伯您…您也知道?”
“何止知道!”王老汉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那孙绍祖…简首不是人!是畜生啊!就住在后面那条街!不仅欺压百姓!隔三差五,府里头那哭声,那打骂声听得人心都碎了!”
老汉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可怜那位夫人…造了什么孽啊!上次见她出门,就在我这铺子前头绊了一下,那手腕子青紫得吓人,肿得老高,一看就是被打的!”
“眼神那个怕啊…空落落的,像是魂都没了…”
“那位夫人…”林安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生得什么模样?老伯您还记得么?”
王老汉沉浸在悲愤里,喃喃道:“模样…顶顶标致的一个人,就是太瘦了,脸上没一点血色…哦,对了,”
“她眼睛下,有颗胭脂色的痣…”
胭脂痣!
刹那间,周遭声音都没了。
那个冬天,极冷。尚是孩童的林安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按着头,死命地往那结着薄冰的池水里压。
“小贱种!叫你偷懒!叫你洗不干净!”
刺骨冰水疯狂地灌入林安的口鼻耳中!他拼命挣扎,瘦小的身体在婆子铁钳般的手下无法挣脱。
“住手!”
那声音瞬间让那凶悍的婆子浑身一僵,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松了!
他挣扎着抬起模糊的泪眼,惊恐而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院门口的回廊下,林婉穿着一件镶着雪白狐裘滚边的宝蓝色锦缎斗篷,若月下初雪,冰湖映月。
她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眼里只有一层寒冰似的怒意。
“狗奴才!”林婉的声音比池水更冷,“谁给你的胆子,在林府行此凶残之事?他是姓林!就算是个庶出,那也是主子的骨血! 轮得到你这等腌臜东西作践?!”
“拖下去!”林婉对着身后跟着的管事嬷嬷厉声道,“按家规,杖责三十,撵出府去!再让我看见这等没规矩的狗东西在府里撒野,连你们一并处置!”
那婆子在地,连哭嚎求饶都忘了,只是面如死灰地被两个健仆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林婉这才拢了拢斗篷,转身便要离去,自始至终,她的目光再未在林安身上停留一瞬。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那一刹那,林安清楚地看到了她微微侧过脸时,眼下那颗殷红如血的胭脂痣。
那是林婉!那个高高在上、视他如无物的嫡姐!也是那个在他即将被冰水溺毙、被恶奴折磨致死之际,雷霆出手,救了他一命的嫡姐!
“二哥…”林安喉头猛地一哽,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灼得他视线一片模糊。
二哥让他来查的,竟然是嫡姐林婉!二哥什么都知道,却只字未提,只让他查“胥吏子弟欺压良善”…
是了,是了!二哥是怕他知道了真相,知道这日日被畜生不如的丈夫毒打折磨的可怜人,就是那个曾在他童年阴影中挺身而出的嫡姐,冷面之下,二哥的心肠,竟是如此滚烫!
二哥自己,不也是被家族无情抛弃的弃子么?可他却从未放弃过骨血相连的亲人!
“老伯!”林安猛地回过神,“您刚才说的,每一句,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吗?孙绍祖打他娘子,您亲耳听见了?亲眼看见她身上的伤了?”
王老汉被林安眼中骤然迸射出的骇人光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是啊!街坊西邻,谁不知道?对门的张娘子,也亲眼见过!那孙绍祖,就是个活阎王!”
“好!”林安斩钉截铁地低喝一声,从怀里极其郑重地摸出一整块银子,轻轻放在老汉的手里,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老伯,这钱您拿着,不是买卖。是给您压惊,也是给您壮胆!这世道,恶人当道,好人就得抱团!您说的这些,都是扳倒那畜生的铁证!”
“您…敢不敢,把您刚才说的,写下来?签个名,按个手印?不用您出头露面,只要这纸上的字,是您心里的话!我向您保证,自有青天大老爷会管这事!绝不会让那畜生知道是您说的!”
王老汉捏着那块银子,眼前少年眼中真诚滚烫,再想想自己那病倒的儿子…一股积压多年的浊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豁出去了!
“我…我写!”老汉咬紧牙关,稀疏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后生仔,只要能治那畜生的罪,救那位夫人出火坑,我老王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