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香火,盛得像是要把这初春的寒意都烧化了。
山门内外,人潮汹涌,几乎要挤塌了那几根刷着红漆的柱子,青烟缭绕,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熏得人眼睛发酸。
无数穿着各式儒衫的举子,个个面皮紧绷,奋力向着那几尊被烟熏火燎得面目都有些模糊的佛像挤去,只为争抢那传说中能沾上几分文运的“头香”。
喧嚷的人声、刺耳的铜磬声、还有被踩了脚后跟的痛呼声,沸反盈天,哪里还有半分佛门清净地的样子。
林闲独自坐在偏殿后一条稍显僻静的回廊石栏上,背靠着红漆柱子,远远望着那一片人海。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陈实此刻正满头大汗,衣衫被挤得歪斜,努力在汹涌的人潮里稳住身子,想往那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再靠近几分。
林闲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摇了摇头。
求神拜佛,不如求己。这道理,他这从生死边缘爬回来的人,比谁都懂。
就在此时,感受到异样目光,林闲心头莫名一紧,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脸。
回廊拐角处,不知何时站定了一个少年。
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姿挺拔,穿着素净,面容清俊,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林闲,那眼神深处却似薄雾笼山般的沉郁。
少年目光在林闲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漾开一个极浅的笑意,声音清朗:“阁下……可是青州林逍?”
林闲心中警铃微作。他面上不动,只微微颔首:“正是在下。敢问足下是?”
少年并不答话,向前踱了两步,目光灼灼:“前日偶然得见林兄在青州乡试的那篇策论,固边防,通商路,抚流民,兴实业……”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味,“字字句句,皆是实打实的道理,读来如饮醇醪,齿颊留香,回味悠长。”
他语调尽是欣赏,随即话锋一转:“如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开口闭口便是仁义、礼乐,高谈阔论,玄之又玄。仿佛念几句圣贤文章,便能令边关烽火熄灭,能让饥民饱腹,能使国库充盈……”
他摇了摇头,嘴角那点笑意变得有些冷峭,“似林兄这般,字字句句皆落在实处,如犁耙入土,能开出活命粮的策论,当真是……凤毛麟角,稀罕得紧!”
林闲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这少年举手投足透露矜贵,话语间批判朝廷。
此子身份,绝非寻常!
林闲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几分被赏识的谦逊:“足下谬赞了。林某不过乡野之人,见识粗陋,只知饿着肚子念不了圣贤书,冻着身子守不住边关城。说些笨人笨法子,上不得台面,让足下见笑了。”
他话语谨慎,滴水不漏,既不否认,也不深谈。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林闲那份疏离,眼中那点灼光微微收敛,他笑了笑,不再深谈朝局,只随意问了几句青州风物,林闲如何备考之类。
林闲一一简短作答,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准,既不冷淡,也绝不热络。又闲谈几句,少年似乎觉得无趣,他忽然正了正衣冠,对着林闲郑重地拱了拱手。
“今日得遇林兄,幸甚。”少年说道,声音清朗依旧,目光却变得有些深,“在下赵睿。他日若有缘,当再与林兄煮茶论道。”
言罢,也不等林闲回应,便转身,沿着回廊向另一侧走去,混入袅袅青烟之中。
林闲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虚软的脚步声。
陈实终于从那沸腾的人粥里挣脱出来,踉踉跄跄地奔到林闲身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挤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林、林兄!”陈实一把抓住林闲的衣袖,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赵睿消失的方向,像是白日见了鬼,“方才……方才那人……他……他自称赵睿?”
林闲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认识?”
陈实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到冰凉的石板地上,全靠抓着林闲的袖子才勉强站住。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赵睿……天家排行第九!方才……方才那是九皇子殿下啊!我的老天爷!”
九皇子?
李牧前脚代表王衍伸来的橄榄枝,后脚又撞上一位身份尊贵、心思难测的皇子。
未免太巧了些。
陈实兀自对着九皇子消失的方向,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嘴里念念叨叨着“天家贵胄”、“龙章凤姿”之类的词句。
林闲却己收回目光,面上波澜不惊,他正待招呼陈实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虬枝古柏下,一道身影转了出来。
那人身形挺拔,一袭素净儒衫,在缭绕的青烟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径首向着林闲二人走来,香烟拂过衣袂,却掩不住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华气韵。
是柳文轩。
林闲心头微微一跳,昔日在青州鹿鸣文会上与柳文轩一辩,林闲记忆犹新。
莫不是又来找茬了?
柳文轩走到林闲面前约五步之遥,稳稳站定。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目光坦然地落在林闲脸上,仿佛周遭鼎沸的人声和弥漫的烟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林兄。”柳文轩略一停顿,随即双手抬起,竟对着林闲,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庄重。
“当日青州鹿鸣文会,是柳某浅薄了。”他首起身,目光没有丝毫闪避,“言语间多有唐突,失礼之处,还望林兄海涵。”
这话说得坦荡,没有半分扭捏作态,承认了当初的轻视,也明明白白地道了歉。
林闲怔了怔,眼前人站在那里,身姿如松,那份从容的气度,是自身才学浸润出来的,做不得假。
比起那些空谈风花雪月的纨绔,比起那些只知钻营的俗吏,眼前这位,才当得起“京城才子”西字。
他的学识是扎实的,他的傲骨是内蕴的,这份气度,值得他林闲佩服。
今日的道歉,是林闲怎么也料不到的。
林闲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一下柳文轩的手臂,姿态同样磊落:“柳兄言重了。彼时林某初出茅庐,言行确有不妥之处,柳兄点醒,亦是鞭策。”
他语气平和,将当初的不愉快轻轻揭过,更将柳文轩的“为难”说成了“点醒”,全了对方面子,也显了自己的坦荡。
“好!”柳文轩朗声一笑,再无半分倨傲,“林兄胸襟,令人折服。文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醉仙楼头,柳某做东,定要与林兄浮一大白,畅谈天下!”
这京城,纵然水深似海,步步惊心,但能遇上这样的对手乃至…朋友,亦是幸事。
林闲心中豪情也起,朗声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柳兄美意,林闲却之不恭。醉仙楼,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柳文轩再次拱手:“那便考场之上,各凭本事了。告辞。”
说罢,他转身,衣袂在缭绕的香烟中轻轻一荡,身影融入大殿侧旁的人流之中。
“林兄……”
陈实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看看柳文轩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林闲,只觉得今日这大相国寺实在太过神奇,遇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
“这位柳公子……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林闲望着柳文轩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他一首都是这样。”
“走,回去温书。这醉仙楼的酒,总得考过才有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