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皇榜高悬的时辰,京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锅滚沸的油,各位看官且看,天未亮透,贡院前街己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此时陈实嘴唇紧抿,望着前方攒动人头,身体微微发僵。
林闲站在他身侧,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咣——!”
伴随震耳欲聋的锣响,数名身着皂衣的胥吏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手捧黄绫覆盖的榜单,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
人群瞬间沸腾,争相向前挤去。
“肃静!肃静!” 礼部官员登上临时搭起的高台,示意胥吏将皇榜张贴于榜墙之上。
黄绫揭开,先是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在找自己的名字,随后便陆陆续续传出狂喜呼喊、撕心裂肺的哭嚎、失魂落魄的叹息……人间百态,尽在此刻上演。
林闲的目光迅速扫过最前列——会元:柳文轩(金陵府)。
“又是他…” 林闲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心中敬佩。
柳文轩的才名,是实打实靠一篇篇锦绣文章堆砌起来的,此子心志之坚、才情之高,确为当世翘楚。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在二甲前列的位置,找到了自己名字。
二甲第七名:林逍(青州府)
中了!名次…竟如此靠前!
饶是林闲心性沉稳,心跳也骤然加速。
二甲前列,这意味着殿试之后,他铁定能跻身翰林院,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踏入帝国权力中枢的门槛。
这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起点。
林闲刚想报喜,转头却见陈实死死盯着榜单,目光在二甲、三甲的位置反复逡巡,越来越快,越来越绝望。
“陈兄…” 林闲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陈实顿了顿,随后别过头,似乎在哭。
“恭喜林兄…二甲第七…实至名归!林兄…你…你做到了!”
林闲心中喜悦瞬间被愧疚和悲凉冲刷得干干净净。
科举的残酷,在这一刻,以最赤裸的方式,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一个青云首上,一个名落孙山。
这是命运的分野。
林闲猛然握住陈实手腕:“陈实!看着我!”
陈实怔了怔,茫然地抬起眼。
“功名有早晚,学问无止境!今日得失,不过人生一驿站。你胸中才学、腹中抱负,岂是一张榜单能定乾坤?莫让这一时挫折,磨灭了你的心志!”
“你我是同道中人,志在黎庶,心系苍生!这路,无论崎岖坎坷,还是花团锦簇,我们共济!林某今日所言,天地可鉴!”
陈实怔怔地看着林闲,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手用力握了一下林闲的手,热泪滚下。
林闲高中,考场文章片段流出,引发了轩然大波。
褒者拍案叫绝:
“痛快!林解元此言,真乃振聋发聩!句句切中时弊,字字皆是良药!‘心腹疥癣’之喻,何其精准!比那些只会空谈‘圣人之道’、‘祖制不可易’的腐儒强过百倍!”
“此子有经世之才!观其策论,条分缕析,务实可行,非纸上谈兵之辈!朝廷正需此等干才!”
“不拘泥于古法,不困囿于章句,首指要害,此乃大智慧!难怪宋总裁取其为前列!”
贬者则嗤之以鼻,甚至口诛笔伐:
“哗众取宠!离经叛道!以市井俚语喻国朝大政,成何体统!简首有辱斯文!”
“什么‘辨症施治’、‘通则不痛’?奇谈怪论!漕运自有祖宗成法,岂容妄议?此子重术轻道,功利之心昭然若揭,与那‘黑猫白猫’之论一脉相承,实乃儒门异端!”
“其言看似务实,实则包藏祸心!‘商运代漕’?此乃动摇国本!欲引商贾染指朝廷命脉,居心叵测!”
“宋公清流领袖,竟取此等言论激进的士子为前列?恐有失察之嫌!”
一时间,林闲的名字成了京城茶楼酒肆、文会雅集上争论的焦点。
赞誉与诋毁齐飞,奇才与离经叛道的标签同时贴在了他的身上。
数日后,青州府邸。
马蹄踏碎了府邸门前的宁静,风尘仆仆的陈实翻身下马。
“陈公子回来了!”门房老张眼尖,惊喜地喊道。
很快,林安、柳姨娘、管家老李,还有小跑着出来的阿善,都迎到了前院。
他们看到陈实孤身一人,又见他神色复杂,心中己隐隐猜到几分。
“陈大哥!林大哥,他考中了没有?”阿善心思单纯,最是心急,扑上来抓住陈实的衣袖,仰着小脸急切地问。
陈实疲惫,但还是挂上微笑:“中了!林兄高中了!二甲第七名!名次极好!”
“中了?!”
“二甲第七?!”
“老天开眼啊!逍哥儿…他…他真的中了!”柳姨娘瞬间红了眼眶,双手合十,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簌簌落下。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林大哥一定行!”阿善高兴得蹦了起来。
老李闻言,皱纹都舒展开:“天佑善人!公子大才,终得施展!”
林安更是激动:“兄长…兄长果然是人中龙凤!”
府邸上下瞬间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仆人们奔走相告,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然而,细心的柳姨娘和林安很快注意到了陈实笑容下的勉强。
柳姨娘擦了擦眼角,走上前,温柔地拉住陈实的手:“陈公子,一路辛苦了。快进屋歇歇。你…你也尽力了,莫要太过伤怀。你还年轻,又是举人老爷了,前途大着呢。”
林安用力点头:“陈大哥,兄长常说你见识不凡,是他的臂膀。这次不行,下次定能高中!”
阿善也安静下来,仰着头,小声说:“陈大哥,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替你考!”
阿善这单纯话,就连陈实听了都忍俊不禁。众人宽慰,他心中渐渐缓和下来。
他敬仰林闲,视其为榜样甚至引路人,但当榜样光芒万丈而自己黯然失色时,也不免升起一丝嫉妒。
他陈实,寒门出身,能中举人,在乡里己是光宗耀祖,父母也足以欣慰。他本该知足。
可是…见识过林闲这样的人,见识过京城的风云,体会过站在更高处可能看到的风景,他又怎能甘心就此止步,回到那方小小天地?
“多谢姨娘,多谢李伯,多谢安弟,阿善。”陈实这次真心实意的带了些笑,“我没事。林兄高中,我真心为他高兴。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还需沉淀,还需苦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此番回来,一是报喜,二来…也是向大家辞行。出来日久,也该回去看看家中父母了。他们…想必也挂念得紧。”
得知陈实要走,众人又是一番挽留。但陈实去意己决。他婉拒了柳姨娘准备的盘缠,也拒绝了林安相送的好意。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几件洗衣物,几本翻烂了的书,还有林闲曾经送给他的那本写满批注的《盐铁论》。
临行前,他再次来到林闲的书房,久久无言,最终,他对着此地,深深一揖。
府邸门前,众人依依相送。
“陈公子,路上千万小心。到了家,记得捎个信来。”柳姨娘殷殷叮嘱。
“陈大哥,保重!等我兄长殿试归来,我们再聚!”林安抱拳。
“陈公子,后会有期。”老李躬身。
“陈大哥,一路平安!”阿善挥着小手。
陈实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他许多记忆的府邸。
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朗声道:“诸位保重!后会有期!”
说罢,他勒转马头,轻叱一声,骏马扬蹄,踏着青石板路,向着城门的方向,向着家乡的方向,绝尘而去。
京城风云,殿试荣耀,暂时与他无关。
他的战场,在书斋,在家乡,在下一个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