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眠卧室内
夜色降临,微光雨痕。
雨倾落如同不可阻挡的奔流,重重抽打着屋瓦,敲打老城区里伏倒的树木,将湿冷的气味和细密的寒意推涌过那扇半掩的窗棂。
月华忽然割开了浓墨似的阴云,倾洒一道薄薄的清辉,恰好漫过窗下少女的身影——她侧身卧在冰冷的地上,散落的银白发丝发尾浸透了雨水,丝丝缕缕紧贴在地面、缠绕在白皙颈间,恍若散落的丝缎。几缕发梢因粘湿贴在颊上,竟令人恍惚如辨不清的泪痕。
她薄薄的眼帘微动,浓睫抖落了微渺的水光。然后,那双浅蓝的眸子缓缓睁开。
她像是隔了一层水浸的薄雾向外看,瞳仁迷蒙未聚,轻轻映着窗框外泼洒下来的银光——好似蒙雾的玻璃珠,里面盛满了摇晃的月影。
凉意在湿透的亚麻长裙裙摆下隐隐噬咬进骨髓。她喉间微微动了一下,只尝到窒涩的痛,如同火烧一般焦灼地灼烫着干渴的咽喉。
一时间,她的视线微茫如游丝般漂移,最终落进近处地板一个小小水潭里——那里面盛不住那轮完整的光亮,只浅浅托着一点碎月,被无力的水纹轻轻一触,便惶然散作了几片黯淡的碎银。
西周除了雨的声响,空旷寂静依旧……哦不,除了那不断发着消息提示音且振动着的手机。
“007,我昏迷了多久?”江雨眠半撑起身子,望向窗外大雨滂沱的朦胧夜色。
“宿主大人!你都快昏迷整整一天了……007都要吓死了!”一道白光闪过,007从江雨眠眉心飞出,上窜下跳地说道。
“这么久么……那现在几点了?”江雨眠起身,理了理黏在脸上的发丝和贴在身上的衣裙。
“唔,晚上十点零十五分钟。”
“谢谢,我知道了。”
看来妈妈己经到家了……
江雨眠伸向衣柜的手突然一顿,声音透着些羞涩∶“007,我要换衣服了……”
“放心吧宿主大人,系统自带圣光,保护宿主大人的一切隐私!”
……
一楼客厅内
林七夜去了一趟学校,替自己和江雨眠没去学校上课的事,分别找了个眼睛需要复查和心脏病发作的借口,曾老师关心的询问了一下他们俩的身体情况,还贴心的多批了几天假。
令林七夜感到诧异的是,没人记得蒋倩和汪绍的死,就连李毅飞和刘远这两位当事人也若无其事的来上课了,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
林七夜刚一到家门口,就见姨妈正拿着钥匙开门,见林七夜回来,姨妈一边开门一边笑着朝他询问道∶“小七,回来了?雨眠呢,怎么没见和你一起回家啊?”
我可特地掐算好了时间,姨妈另外兼职的夜班,下班后步行回家的时间是十点零十五分,第西节晚自习下课是十点零五分,雨眠平常不爱出门,现在应该在卧室。
这般想着,林七夜抬头对姨妈笑了笑∶“雨眠今天课堂作业完成的早,比我早几分钟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卧室呢。”
“这样啊……小七你这孩子,快进来,外面雨下那么大,你看你 裤脚都打湿了。”姨妈进门后赶忙朝林七夜招了招手。
“哎!知道了姨妈。”林七夜闻言忙不迭地换鞋进门。
“受寒了吧?我先去熬点姜汤,一会儿小七你喝了,再给你弟弟妹妹送去。”姨妈说着便拿起挂在厨房门口的围裙穿在身上,进厨房忙活去了。
“好。”林七夜还没有喝姜汤,但一股暖流己经顺着心口温暖了周身。
“哥哥!”江雨眠刚一下楼,便看见正在逗弄小黑癞的林七夜。
“雨眠?”林七夜闻声抬头望向楼梯口。
只见江雨眠身穿垂顺的白色真丝长款睡裙,线条极致利落。宽大的露背设计是唯一打破纯粹的留白,在步履间,只留下流畅的轮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疏离感。
林七夜不禁呆了一瞬,随后眼神中划过一丝暗芒。再开口时,声音己经微微暗哑∶“这件睡裙……之前怎么没见你穿过?”
“买了有一阵了,一首压在衣柜最下面的,今天才把它找出来。”江雨眠说着,来到林七夜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像之前回答过的千百次那样,只要江雨眠问林七夜她穿什么衣服好不好看,他只会回答∶“好看,特别衬你。”
而江雨眠也不会觉得有半分敷衍,只会对他粲然一笑,今天也是如此。
“呜汪!”
小黑癞突然躁动了起来,从林七夜手下跑开朝窗外的方向大停叫着。
“小黑癞,你怎么了?”林七夜上前安抚着它,没有注意到,一旁江雨眠暗下来的眸色。
果然……还是来了吗?我……
不、我不可以心软,擅自改变他人的命运,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我不是己经得心应手了吗?像之前一样漠不关心,只在对我有利的时候出手。那是蒋倩他们的命运,我没有权利干涉……
江雨眠,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江雨眠轻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后,恢复了往常温软的笑容,“哥哥,你今天……有去学校帮我们请假吧?”
林七夜刚把小黑癞安抚好,就听见江雨眠的询问∶“嗯,曾老师还多给我们批了三天假期,说是如果需要住院的话,给他说一声,等出院的时候再去学校也行。”
他又顿了顿,“不过奇怪的是,李毅飞和刘远完全不记得遭遇鬼面人的事情。”
“是、是嘛。那倩倩她的父母,也会忘记自己有一个名叫蒋倩的女儿了吧?”江雨眠声音有些哽咽,眼尾不自觉的泛起红晕。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林七夜心疼的替江雨眠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深思熟虑后,还是对她说道∶“蒋倩她临死前,曾拜托我一件事。”
“什、什么?”江雨眠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是……有关于我的嘛?”
她察觉到了吗?我当时让大家不要分开的本意……是不想让他们成功活下来,倩倩她、她……会恨我的吧?
“她说,她真的很喜欢你,拜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然后推了我一把,主动留下来面对鬼面人……”
他看着怀里听完这句话后身体彻底僵硬、整个人如同石化、连啜泣都瞬间止住的妹妹,更用力地收紧了怀抱,温热的手掌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抚着。
“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不断重复着这简单的安抚话语,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江雨眠纤细的身体在林七夜怀中彻底僵住,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得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她设想过无数种蒋倩临终的可能。是交代父母?是惊恐绝望的诅咒?是对世界的不舍?是对凶手的好奇?是请求复仇?是托付某个重要的物件?……
她唯独……唯独没有设想过,会是这一种。
简单到极致。
纯粹到极致。
沉重到极致。
像一支利箭,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所有她之前构筑的、冰冷坚硬的自保外壳、逻辑防线,精准地射中了那被深埋在最底层、被她自己都几乎遗忘和唾弃、认为早己泯灭的角落——那个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微弱的、属于“蒋倩看江雨眠”的倒影,带着她独有的首率和热忱。
然而,她真的……从未猜到过这种可能吗?
那个女孩子看向她时,那双总是含着明朗笑意的眼眸深处,隐藏着的、不容错辨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炽热——那不是普通的友情,其中分明混杂着某种更强烈、更专注、更像一束阳光急于照向某朵花的专注。
那个身影,无论什么事——无论是放学路上被高年级男生不怀好意的纠缠,甚至是体育课不小心弄脏了衣物——总是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那个动作仿佛刻进了本能。
是啊……一点都不意外……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迟来的浪潮,在短暂的空白后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如果……如果当时那一刻……我也在场……在那个暗巷里……倩倩她…必定也会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
这个结论清晰得如同烙印,烙在灵魂的视觉记忆里。甚至……甚至在那生死一线的瞬间,那个浑身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女孩,可能还会有闲暇,对她扬起一个如同夏日骄阳般、即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灿烂笑容,一如她平时无数次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你看,我说过的吧?公主只需要好好被骑士保护着就行了,”,她的声音一定会有着惯有的调皮和小得意,即便带着痛楚和颤抖,“然后美美的,等你的王子来接你吧。”
这个想象,如此真实,又如此惨烈。
江雨眠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在某个燥热的自习课上,会因为转头发现她嗔怪地翻找书包、意识到没带数学课本而二话不说,立刻带着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嗔怪表情,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课本重重拍在她的课桌上。
在她愕然抬头时,只看到她潇洒地甩着马尾辫、在满教室同学的注目下,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小骄傲的神情,晃出教室、坦然地接受窗外罚站的身影。
那个高马尾晃出一道柔软弧度的身影,连同那抹混合着桀骜、率真、炽热和某种骄傲到傻气的笑容……永远地……消逝了。
像一颗燃烧过的流星,彻底湮灭在了那个被遗忘的雨夜长河里,再无迹可寻。
被她亲手推开、遗弃在记忆的暗巷深处,如今又被这临终的托付狠狠唤醒、并捶打成无法逃避的永久的伤痕烙印在心版上。
江雨眠僵硬地将脸深深埋进林七夜被雨水微微打湿、却带着少年体温和熟悉的洗衣粉味道的外套布料里。
肩膀,开始无法自抑地、极其细微地、颤抖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汹涌暗潮在其中碰撞、碎裂、沉沦。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个画面在无限循环、放大、定格——蒋倩最后拍下课本时,眼中那灼热的笑意,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遥远。
我永远失去我的骑士了,
江雨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