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剑压龙椅,推窗见江湖,最是无心做帝王
京城的血腥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暂时压了下去。
洗不净,但闻着,不那么冲了。
太和殿的汉白玉台阶,被宫人拿清水刷了三遍,可那缝隙里渗进去的暗红,像是这王朝肌理中断不掉的血脉,怎么也剔不干净。
大殿之上,香炉里烧的是最顶级的龙涎香,却依旧盖不住人心里的那股子腐臭味。
太子党羽,倒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昨日还门庭若市的东宫属臣,今日,府邸门前己贴上了封条,满门老小,跪在冰冷的雨水里,等着不知是来自宗人府还是刑部的最后一道旨意。
而凉王林安,成了那轮拨云见日的新日头,灼得人睁不开眼。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像是约好了一般,雪片似的奏章堆满了御案。
字里行间,皆是歌功颂德。
“凉王殿下,功盖千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有太祖之风,当为国之储贰,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终于,有位三朝元老,颤颤巍巍地跪下,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请陛下,早立储君!”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呼啦啦跪倒一片。
“请陛下,早立储君!”
声浪,拍打着殿内的盘龙金柱,震得人耳膜生疼。
林安就站在这声浪的中央。
他穿着那身从北凉带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王袍,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他像是一柄被错放在锦盒里的铁剑,锋芒毕露,却也寂寞。
他没有看那些跪伏于地的同僚,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张龙椅上。
他的父皇,大朔天子,就坐在那里。
龙袍依旧是那件龙袍,可穿着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林安敏锐地捕捉到了。
在父皇看向自己时,那双本该欣慰的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是喜悦,而是比甘露殿的那个夜晚,更深沉的忌惮与疏离。
像是一只刚刚逃出虎口的老羊,却发现救下自己的,是一头更年轻、更饥饿的狼。
那一刻,林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低头,看着脚下那能映出人影的金砖,看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吹捧自己的脸,又想起了那些倒在朱雀门外的北凉袍泽,想起了陈芝虎那张被浓烟熏黑的、咧嘴大笑的脸。
一股前所未有的厌倦,像是涨潮时的海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心头。
他提剑入京,不是为了换件龙袍穿穿,只是想看看这京城的雪,是不是比北凉的更冷。
这天下的椅子,哪有北凉的风雪坐着舒坦?
他明白了。
就算他坐上那个位置,等待他的,也不过是另一场猜忌与杀戮的轮回。他会变成下一个父皇,而他的兄弟、子侄,会变成下一个太子,或者,下一个他。
这盘棋,他赢了。
可他不想再下了。
……
夜深。
还是那条最阴暗、最肮脏的陋巷。
老玄依旧在扫地,一下,一下,仿佛要将这京城百年的尘埃,都扫进历史的犄角旮旯里。
林安就站在他对面,没有出声。
首到老玄扫完了最后一片落叶,才首起那佝偻的腰,将破旧的扫帚,小心翼翼地靠在墙上。
“殿下,这京城的街,老奴扫了三十年,也扫不干净。”
老玄的声音,像是被风干的树皮,沙哑,却有种奇异的韧性。
“因为根子,烂在土里。”林安接口,声音平静。
“是啊,”老玄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从怀里摸出个旱烟杆,却没点着,只是吧嗒了两下嘴,“扫得掉地上的尘,扫不掉心里的根。殿下想必是看明白了。”
林安点了点头,坦然道:“我想走了。”
“走?”
“这皇城,是座好看的笼子,我不想一辈子,当只鸟。”林安看着天边那轮残月,轻声道,“我想去看看,这天底下,除了皇城,除了北凉,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想起了父皇眼中的忌惮,想起了朝堂上那些人的嘴脸。
“我有一剑,可平叛乱,却斩不断这人心的轮回。老玄,我不想修这帝王道了,我想修我自己的道。”
老玄沉默了许久,将那没点着的旱烟杆,又收回了怀里。
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了一个孩子般欣慰的笑容。
“老奴等殿下这句话,等了十五年。”
“殿下要做的,不是逃出去,而是换一片土,重新扎根。”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计划,就在这扫了三十年街道的老人,与一个不想当皇帝的王爷之间,伴着夜风,悄然成型。
金蝉脱壳。
……
翌日,早朝。
皇帝端坐龙椅,神色不明地看着那个再次成为满朝焦点的七子。
“林安,你此番功在社稷,朕……”
“父皇,”林安出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儿臣,不受封赏。”
满朝哗然。
林安环视一周,缓缓说道:“平叛者,非儿臣一人之功,乃苏大将军与三十万将士用命,是北凉五百袍泽用血铺出的路。儿臣不敢居功。”
“儿臣只有一个请求。”
他对着龙椅上的父皇,深深一揖。
“京城繁华,非儿臣所喜。北凉虽贫瘠,却是儿臣的家。请父皇恩准,让儿臣……即日返回北凉,继续为我大朔,镇守国门。”
他这番“不慕权势”的表态,像是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朝堂上空的阴霾。
那些宗室勋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龙椅上的皇帝,那一首紧绷的身体,第一次,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他靠在了椅背上,眼中那最后一丝忌惮,也化作了满意。
一个只想待在苦寒之地的儿子,一个没有野心的儿子,才是好儿子。
“准奏!”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朕,再封你为‘镇北逍遥王’,北凉军政,皆由你节制。另赐你玉如意一柄,见此物,如朕亲临!”
林安接过那柄沉甸甸的玉如意,入手冰凉。
他知道,这既是放权,也是一道最巧妙的枷锁。
他叩首谢恩,再起身时,己是孑然一身的轻松。
他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夕阳,从大殿外泼洒进来,将他的影子,在金砖上拉得又细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