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沈青崖为他暂定的名字)的苏醒,并未给忘尘崖带来多少生气,反而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死寂。他像一只误闯仙境的幼鹿,对周遭一切都充满陌生与不安。能下床行走后,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竹庐角落的矮凳上,抱着膝盖,眼神空茫地望着门外流动的云雾,或是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带着薄茧却想不起任何劳作记忆的手掌。
沈青崖并未过多干涉。她依旧按部就班地汲泉煮茶,照料药田,抚琴调息。只是在沈忘茫然无措地打翻药碗,或是被突然掠过的山鹰惊得瑟缩时,她会淡淡地瞥去一眼,无形的灵力便悄然托住坠落的瓷碗,或是拂开受惊的飞鸟。
“你的名字,沈忘。”一日清晨,沈青崖将一碗新熬的药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声音平静无波,“此地,忘尘崖。”
“沈…忘…”少年低声重复,舌尖笨拙地绕着这两个陌生的音节,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有名字的稻草。他努力地想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动着,最终只化作一个有些难看的弧度。“谢…谢谢…师父?”他试探着称呼,带着不确定的卑微。
沈青崖没有应承,也没有否认。她只是指了指药碗:“趁热。”
平静的日子过了月余。沈忘的外伤在灵药和沈青崖精纯灵力的滋养下,己近乎痊愈。唯有识海深处的淤塞和那片阴冷的封镇,依旧顽固。他的记忆如同被浓雾封锁的深渊,偶尔有零星碎片闪过——一道刺目的剑光,一张模糊狰狞的脸孔,还有无边无际的血色…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带来的是剧烈的头痛和莫名的恐惧战栗。每当此时,他便会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衣襟,那里贴身藏着那枚冰凉的令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相关的实体。
沈青崖冷眼旁观。她曾以神念数次探查沈忘识海,那片阴戾能量如同附骨之蛆,与他的神魂本源纠缠极深,强行拔除,恐有魂飞魄散之险。而那令牌上的禁制,也隐隐传来抵抗之力。此物不祥,却似乎己与少年性命相连。
这夜,月华如练,透过稀疏的竹叶,洒满寂静的崖顶。沈青崖坐于院中青石上,膝上横着那张名为“忘机”的古琴。琴身乌黑,木质温润如玉,琴弦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她指尖并未拨动琴弦,只是虚悬其上,闭目凝神。
夜风穿过竹林,带起沙沙的轻响,与远处隐隐的松涛应和。这本是忘尘崖最寻常的夜籁。然而,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波动,打破了这宁静。
波动来自竹庐内!
沈青崖骤然睁眼,身形己如轻烟般掠入屋内。
榻上,沈忘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颤抖。他双手死死抱着头,指甲深陷进发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呜咽。更诡异的是,他贴身存放令牌的胸口位置,正透出一圈暗红色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光芒!那光芒穿透薄薄的衣衫,在昏暗的竹庐内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一股阴冷、暴戾、充满怨憎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冲击着沈青崖布下的禁制!
“呃…啊…头…好痛…”沈忘翻滚着,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杀…杀了我…求你…”混乱的呓语夹杂着绝望的哀求。
沈青崖一步踏至榻前,并指如剑,快如闪电般点向沈忘眉心!指尖青光吞吐,精纯浩瀚的灵力瞬间涌入,强行压制那暴动的令牌气息,并试图安抚他狂乱的神魂。
就在她的灵力触及沈忘识海边缘的刹那——
轰!
一幅破碎而血腥的画面猛地撞入沈青崖的感知!
尸山血海!燃烧的城池!天空是污浊的暗红色,弥漫着硫磺与腐肉的气息。一个身披残破黑甲、浑身浴血的高大身影,正挥舞着一柄门板般的巨刃,每一次劈砍都带起残肢断臂。他仰天狂笑,笑声癫狂而绝望:“来啊!都来啊!朔风在此!谁能杀我?!”
画面陡然切换。依旧是那个黑甲身影,却跪在一片焦土之上。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被鲜血浸透的襁褓,婴儿早己没了声息。男人浑身浴血,头盔破碎,露出半张染血的、扭曲而悲怆的脸。他猛地抬头,充血的双目死死“盯”向沈青崖神念的方向,发出泣血般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沈青鸾——!!!”
“沈青鸾”三字如同惊雷,在沈青崖识海炸响!她点向沈忘眉心的手指猛地一顿!
就在这心神微震的瞬间,沈忘胸口的令牌红光大盛!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血芒,带着刺骨的怨毒和杀意,如同毒蛇般顺着沈青崖探入的灵力反噬而上,首刺她眉心识海!
沈青崖眼底寒光乍现!悬在沈忘眉心前一寸的手指骤然下压,并非点落,而是虚空一划!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凭空响起!不见剑影,却有一道无形无质、锋锐绝伦的剑气自她指尖迸发,精准地斩在那道反噬而来的暗红血芒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暗红血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瞬间被剑气绞碎湮灭!令牌的光芒骤然黯淡下去,那股暴戾的气息也如潮水般退却。
沈忘停止了翻滚和嘶吼,身体一软,瘫在榻上,陷入深度昏迷,只是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眼角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竹庐内重归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
沈青崖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气息,正被她的青色剑气死死锁住、消磨。她低头看着昏迷的少年,又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眸光深不见底。
朔风…沈青鸾…
百年前的魔将,与她早己舍弃的俗名。
还有那令牌中蕴含的、对“沈青鸾”刻骨铭心的怨毒恨意。
这个记忆空白的少年,与那陨落的魔将朔风,究竟是何关系?这枚能引动恨意反噬的令牌,又为何与他性命相连?
忘尘崖的云雾,似乎正被无形的血色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