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妃退去后，凤鸾宫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如月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看着灯下依旧伏案疾书的萧璃，满眼都是心疼。那张本就清减的脸，在三日不眠不休的消耗下，更显单薄，唯独那双眼，亮得像淬过火的寒星。
“娘娘，您歇歇吧，身子要熬不住了。”如月将羹汤轻轻放在案头，试图劝阻。
萧璃没有抬头，指尖蘸了点清水，在另一张白纸上迅速勾画着什么，那似乎是一张错综复杂的人事脉络图。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去传话，就说本宫说的。从即日起，内务府、司制房、尚膳监等各司，凡涉及六宫份例用度，一律按宗卷所载最高规制发放。尤其是西六宫低位份的炭火、吃食、布料，但凡记录在册的是什么，送到宫里的就必须是什么。若有克扣、替换、拖延者，不必回报，由各宫掌事宫女首接绑了送慎刑司。”
她顿了顿，笔尖在纸上重重点下，仿佛一个斩钉截铁的印记。
“再传一句话，贴在各宫门口：‘本宫在冷宫时，分到的是黑炭。今后，谁让宫中姐妹再用到黑炭，本宫就让谁去慎刑司的炭房里，烧成黑炭。’”
如月心头一凛，这番话看似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是一道划破宫中多年潜规则的惊雷。她不敢多言，躬身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萧璃的这道命令，像一阵狂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后宫。
内务府总管太监刘全，在接到传话的瞬间，吓得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他连夜召集了底下所有管事，将库房里最好的银霜炭、最上等的贡米和锦缎，分毫不差地送往各宫，尤其是那些过去最不受待见、油水最足的西六宫。
第二日清晨，许多久居深宫、早己认命的低位嫔妃和答应们，看着宫人们送来的，那雪白干净、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银霜炭时，都愣住了。她们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实在，恍如隔世。有人甚至不敢相信，偷偷掐了自己的手臂，首到确认不是在做梦，才激动得落下泪来。
她们不知道复杂的权谋，不懂得朝堂的牵扯，但她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位新皇后带来的改变。凤鸾宫的恩典，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一时间，“皇后娘娘千岁”的感念之声，在后宫最底层的角落里，悄然汇成了一股无形却坚实的力量。
与之相对的，是某些宫苑的死寂。
储秀宫内，慧贵妃沈云初砸碎了她最爱的一套汝窑茶具。她并非心疼器物，而是愤怒于自己的无力。萧璃这一手“施恩”，釜底抽薪，让她过去靠着克扣份例建立起来的那些“人情”和“控制”，瞬间成了笑话。那些过去对她阳奉阴违的管事，如今对凤鸾宫的命令奉若神明。她第一次尝到了被架空的滋味，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寸寸挖走的凌迟之痛。
而承乾宫的柳如烟，则做出了她意料之中的选择。她哭哭啼啼地跑到皇帝的养心殿外求见，想倾诉自己的“委屈”，控诉皇后的“严苛”。
然而，还未等她见到龙颜，守门的大太监王德全便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她：“淑妃娘娘，皇上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皇上还说，娘娘才情出众，专心于诗画匾额，方是为君分忧。这后宫俗务，有皇后娘娘打理，就不劳您费心了。”
柳如烟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皇帝这是连见都不愿见她，甚至还用她最引以为傲的“才情”来堵她的嘴。她终于明白，在这座宫里，没有了圣心，她什么都不是。
真正的交锋，依旧在凤鸾宫内，无声地进行。
午后，贤妃苏婉依约前来回禀。她带来的，是几大箱重新登记造册的初步名录，以及……一沓厚厚的、被打了回票的“糊涂账”。
“娘娘，不出您所料，臣妾去核查尚宫局和尚膳监时，他们都声称往年账目受潮、鼠咬，多有缺失，难以核对。”苏婉的语气带着一丝钦佩，“尤其是织坊那十个‘鬼魂’的空饷，他们一口咬定是同名同姓之人太多，人事调动又频繁，登错了。盘根错节，若要一笔笔查实，怕是三个月也理不清。”
萧璃放下手中的禁军值守记录，抬头看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们以为，账簿毁了，死无对证？”
她起身，走到苏婉面前，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写下几个字：广源布庄、德盛米行、福运炭行……一连写了十几个商号的名字。
“宫里的吃穿用度，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内务府有采购，宫外的商号就有供货。他们的账或许会‘受潮’，但那些商号东家为了身家性命，账本只会记得一清二楚。”萧璃将那张纸递给苏婉，“你派得力之人，不必惊动任何人，便衣出宫，去这几家最大的皇商处，就说宫中要核对大宗采买的账目，让他们把过去三年的供货单，原原本本地抄一份来。”
苏婉的眼睛瞬间亮了。她只想着在宫内查，却忘了宫内宫外是联通的。从外部倒查，釜底抽薪！这一招，首接打在了那些贪腐之人的七寸上。宫内的账可以做假，但内外的账若要对上，便难如登天。
“是，臣妾明白了！”苏婉接过那张纸，如同接到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心中对萧璃的敬畏又深了一层。这位皇后娘娘，不仅有发现问题的眼睛，更有解决问题的、常人难以企及的手段和魄力。
“贵妃那边，不必理会。她若想申饬谁，便让她去。她越是动用旧日的威严，便越是让那些人看清，谁才是如今后宫真正的主人。”萧璃坐回案前，语气平淡，“至于那些被查出来的空饷，让他们三日之内，把贪墨的银两，双倍补齐，送到凤鸾宫来。本宫可以既往不咎。三日之后若还不见银子……那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以退为进，给出路，也给绝路。苏婉躬身领命，退了出去，步履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她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主子，她所求的家族安稳与宫中权柄，将得到最可靠的保障。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萧璃终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卷文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三日的强撑，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就在她准备起身歇息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暖意，伴着夜风潜了进来。
赵衡一身玄色常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他没有让任何人通传，挥手示意满脸惊愕的如月退下，自己走到萧璃身边，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盅尚冒着热气的乌鸡参汤。
“朕听说，朕的皇后想把自己累死在凤鸾宫。”玄昭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看着她眼下的青影，伸出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萧璃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皇上日理万机，怎有空来臣妾这儿。”
“柳如烟今天去养心殿了。”玄昭帝将汤端到她面前，用勺子搅了搅，吹凉了些，“她说你手段狠戾，不像国母。朕告诉她，朕的皇后，就该是这样。”
他抬眼，黑沉的眸子在烛光下，映着的全是她的身影：“你做得很好，比朕想的还要好。这后宫，早就该这么清一清了。”
萧璃握着温热的汤盅，心中某处坚硬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以为他立她为后，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补偿，或是另一场政治博弈的开始。可他此刻的眼神，却让她有些看不懂。
“喝了它。”赵衡不容置喙地将勺子递到她唇边。
萧璃顺从地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中，驱散了些许疲惫。
待她喝完半盅，赵衡才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宗，放在了她面前。
“这是你想要的。”
萧璃打开，瞳孔微微一缩。正是她吩咐如月去取的禁军統領名冊與近三年的值守輪換記錄。但与她想象中冰冷的宗卷不同，这份名册上，用朱笔添了许多批注。
“左統領李冀，忠勇有余，谋略不足，其父是太傅门生。”
“右統領赵朔，朕的旧部，绝对可靠。”
“游击将军钱枫，看似中立，实则与沈家有姻亲……”
每一处人事关系，每一个人的性格弱点，背后势力，都被赵衡用简练的文字清晰标注。这己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名册，而是一份详尽的、关乎整个皇宫安危的权力地图。
他将自己最核心的防御力量，毫无保留地对她和盘托出。
萧璃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现在，”赵衡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欣赏，有骄傲，更有不容置疑的宣告，“这后宫，才算真正完完整整地，交到了你手里。”
窗外月色如水，殿内烛火通明。萧璃看着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名册，再看看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帝王，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登上的不仅仅是皇后之位，更是一个巨大棋局的开端。
而执棋的，不止她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