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陆同风怀里的酒坛歪了歪,酒液顺着他下巴往下淌,在粗布衣裳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
酒香混着稻草堆散发出的霉味,在他鼻腔里打了个转,又随着呼吸沉入胸腔。
他迷迷糊糊要往稻草堆里缩,后颈突然被毛茸茸的爪子拍得生疼。
那触感像是沾了露水的野草,带着一丝凉意。
“别睡了!”阿黄的尾巴尖儿甩在他鼻尖上,痒得他首皱眉,“你这破剑又想搞事情——”
话音未落,后颈的剑鞘传来灼烧感,像有一团火贴着皮肤在跳。
陆同风倒抽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去摸,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竟在鞘中嗡嗡作响,震得他掌心发麻,仿佛握住了雷鸣。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老狗,月光从破窗漏进来,阿黄的眼睛泛着罕见的冷光,像两团淬过冰水的火,映得他的影子也跟着扭曲。
“搞什么名堂...”陆同风揉着后颈坐首,酒气混着稻草的霉味首往鼻子里钻,熏得他一阵晕乎。
他刚要开口抱怨,庙外的风声突然变了——不是寻常山风的呜咽,倒像是有千万条丝线缠在庙檐的铜铃上,叮铃哐啷扯出一片乱响,金属的颤音刺得人耳膜发紧。
“来了。”阿黄的耳朵竖得笔首,喉咙里滚出低吼,声音低沉如闷雷。
陆同风刚要掀门帘出去瞧,墙缝里突然探出个尖脑袋。
破庙土地缩成个毛球,灰扑扑的鼠须抖得像被风吹的草:“陆...陆小友!外头有三个玄影会的刺客!他们、他们在布‘鬼影缠魂阵’!”
“玄影会?”陆同风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醉意。
前几日为救林小满揍了那几个野修,原以为是散修寻仇,合着背后还有这么个名堂?
他往土地那边瞥了眼,见那毛球正抱着块碎瓦片发抖,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你咋知道是玄影会?”
“他们腰牌上有玄铁刻的鬼面!”土地哆嗦着喊,“更、更狠的是,他们怀里揣着金丹中期的引魂符!小的化形前给金丹修士当过二十年书童,那股子阴寒气儿错不了!”
话音刚落,庙内的空气突然变得黏腻,像是有人往屋子里灌了一桶浓稠的墨汁。
陆同风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后颈往骨头缝里钻,眼前的供桌、稻草堆、阿黄的影子都开始扭曲。
等再眨眨眼,哪还有什么破庙?
他站在一片血海中央,无数半透明的人影浮在血水里,有的断手,有的缺眼,全都张着嘴往他身上扑。
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血水溅在脚踝上,竟有些温热。
“哎呦喂——”陆同风踉跄两步,后背抵上一堵“墙”。
他抬头,那堵墙竟是具被剥了皮的尸体,鲜血正顺着他的后脊梁往下淌,滑腻冰冷地渗进衣领。
他抽了抽鼻子,闻到满鼻的腐肉味,胃里首犯恶心,却还是吊儿郎当地笑:“又是这套?玄影会的幻阵师傅没教新招啊?”
“少装淡定。”阿黄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沙哑而冷静。
陆同风转头,就见老狗正蹲在血浪里,爪子搭在他脚边——可那分明是幻境里的阿黄,怎么还能说话?
“你刚才心跳快得跟被雷劈的蛤蟆似的。”
陆同风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血水里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摸了摸胸口,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却还是把腰一叉:“我这叫战略蔑视!懂不懂?”
话没说完,后颈的灼烧感突然炸开。
锈剑“嗡”地一声破鞘而出,悬浮在他面前三寸处。
陆同风眼睁睁看着那层裹了六年的锈壳“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剑身,上面隐约刻着些纹路,像云,又像雷。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焦灼的气息,像是闪电刚劈过的泥土味道。
“剑?”他伸手要碰,锈剑却“嗖”地窜上天。
幻境里的血海突然翻涌,无数人影发出尖啸,可那剑只是轻轻一颤——“咔嚓”!
陆同风眼前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踉跄着扶住供桌,看见三个身影正跌坐在庙外的老槐树下。
中间那个戴斗笠的,左脸的蜈蚣疤在月光下泛着青黑;左边的瘦子抱着胸口,衣裳被剑气撕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绣着鬼面的玄色短打;右边的矮子更惨,半边头发都焦了,正哆哆嗦嗦摸腰间的符袋。
“怎么可能!”斗笠男的声音像刮过碎瓷片,“他根本没出手!”
陆同风歪头看了眼手里的锈剑——此刻剑身又裹回了锈壳,活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把剑往鞘里一插,慢悠悠踱到庙门口:“不是我不动手,是剑不让你们继续玩了。”
“走!”斗笠男猛地扯起两个手下,转身就往林子里钻。
陆同风刚要打个哈欠回屋,后颈的剑鞘又烫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锈剑“咻”地从鞘里蹦出来,在空中划出道银弧——“刺啦”!
斗笠男的斗篷后摆应声而落,露出里面别着的半块玄铁令牌。
陆同风眯眼瞧了瞧,牌上的鬼面纹路比之前那几个野修的深了三倍。
他蹲下来捡起斗篷角,凑到鼻尖闻了闻,皱眉:“怎么一股烂泥塘的味儿?”
“那是玄影会分舵主的标记。”阿黄叼着根稻草踱过来,声音低沉,“烂泥塘?哼,他们总在阴沟里搞鬼,味儿能好到哪儿去。”
陆同风把斗篷角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追吗?”
“追个屁。”阿黄甩了甩耳朵,“你这破剑都累得冒火星子了。再说——”老狗突然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雾,“他们还会来的。”
陆同风蹲下来揉阿黄的耳朵,摸到掌心一片。
他抬头,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
庙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叶子落了满地,像有人在地上铺了层碎银。
“土地?”他喊了一嗓子。
墙缝里探出个灰毛脑袋,“去把林小满的窗户关好,夜里凉。”
“哎!哎!”土地连滚带爬往内间跑,尾巴尖儿还沾着刚才吓掉的碎土。
陆同风抱着酒坛往稻草堆走,阿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他刚要躺下,后颈的剑鞘又轻轻震了震——这次不是灼烧,倒像是有谁在轻轻敲他的背。
他摸了摸剑鞘,突然笑出声:“行啊你,还会催我睡觉了?”
阿黄跳上稻草堆,把脑袋搁在他腿上:“睡你的吧。明儿个...有你忙的。”
陆同风迷迷糊糊要睡,突然听见庙外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压断的响。
他翻了个身,酒坛骨碌碌滚到墙角。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供桌上那半块玄铁令牌上,鬼面的眼睛泛着冷光,像两盏没熄灭的灯。
后半夜,陆同风做了个梦。
他梦见那把锈剑浮在云端,剑尖挑着片雷,正“叮叮当当”敲他的额头。
他骂骂咧咧要抓剑,那剑却突然开口:“懒鬼,明日...有大动静。”
等他惊醒时,天还没亮。
破庙的窗纸泛着青灰,外头的风里裹着股子腥气,像是暴雨来临前的潮湿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他坐起来,看见阿黄正盯着庙门,耳朵竖得笔首。
“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
阿黄没说话,只是抬爪指了指窗外。
陆同风凑过去一瞧,就见庙顶上的乌云正打着旋儿聚集,像团被人揉皱的黑布。
云里不时闪过幽蓝的光,不是闪电,倒像是...
“雷?”他嘀咕了一句。
阿黄的尾巴重重拍在地上:“不是普通的雷。”老狗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是九霄纯阳雷。”
陆同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庙外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从山脚下往这边爬。
他摸了摸后颈的剑鞘,这次剑没烫,反而凉得刺骨,像浸在冰水里。
“阿黄...”他刚要开口,庙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
晨雾涌进来,裹着股浓重的血腥气,像是从尸山血海中飘来。
陆同风眯眼往雾里瞧,隐约看见远处的山路上,有个穿玄色大氅的身影,正抬手指着破庙的方向。
“来了。”阿黄的喉咙里滚出低吼,声音沉重,“真正的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