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漏进破庙檐角时,陆同风正蹲在门槛上用锈剑挑酒坛泥封。
金黄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他洗得发白的布衫上,泛起一层毛茸茸的尘灰,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清冷气息。
他余光瞥见庙外那抹粉影又往门里探了探,糖葫芦的甜香混着狐毛的软乎气儿飘进来,后槽牙登时发酸——这小女修在庙门口耗了三日,从“求借宿”到“求讨水喝”,今儿个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陆大哥~”林小满踮着脚跨进门槛,发间珠花叮铃作响,像一串银铃被风吹动,怀里那团白狐趁机窜到供桌上,爪子扒拉着阿黄藏在香灰里的枣糕,爪尖刮过陶罐发出细碎的声响。
陆同风眼皮一跳,刚要喝止,就见阿黄从稻草堆里钻出来,尾巴卷着半块肉骨头,偏头冲白狐“汪”了一声,声音低沉而老练,仿佛带着几分不屑。
白狐耳朵一耷,叼着枣糕灰溜溜缩回林小满脚边,倒像被训的是它。
“咳。”林小满把糖葫芦往陆同风面前递了递,糖渣儿簌簌掉在他磨破的鞋尖上,甜腻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听山下卖炊饼的老张头说,您前日用锈剑劈了玄影会的穿云甲?”她眼睛亮得像沾了晨露的葡萄,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我是玉清峰外门弟子,学剑三年才到练气五层,您能不能…收我当徒弟?”
陆同风手里的酒坛“咔嗒”落地,震起一圈灰尘,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盯着林小满腰间的玉清峰玉牌——那玩意儿他在说书人嘴里听过,正道三十六峰个个眼高于顶,怎么会派个小女修来破庙拜师?
再低头看自己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袖口还沾着昨儿喂阿黄时蹭的肉汁,活像刚从灶房逃出来的烧火工。
“收徒?”他倒退两步撞在供桌上,供灯晃了晃,灯油溅在阿黄的肉骨头上,滋啦一声冒起一小缕烟。
老狗甩了甩耳朵,叼着骨头挪到墙角,尾巴尖儿却悄悄勾住陆同风的裤脚——这是阿黄的“看戏”专用姿势。
陆同风恨得牙痒,面上却堆出笑:“姑娘可别听老张头胡诌,我就是个守庙的,连剑都不会使。”
“那前日您劈穿云甲的剑呢?”林小满歪头,指尖点向他背后的锈剑,指甲边缘还沾着糖渍。
剑鞘上的铜纹突然发烫,烫得陆同风后颈一缩——自从觉醒纯阳血脉,这破剑就跟装了雷达似的,见着带灵气的东西就闹脾气。
他干笑两声,把剑往身后藏得更紧:“那剑…那剑是我师父留下的,我就会拿它挑酒坛。”
“我不信!”林小满突然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指尖刚碰到他脉门就像被电了似的缩回,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接触点传来,“你…你体内有好纯粹的剑气!”她眼睛瞪得溜圆,“我师父说过,只有剑修大圆满的前辈才会有这种…这种清冽的气!”
陆同风头皮发麻。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缕纯阳血脉正顺着指尖往上窜,要不是压着,怕是要把林小满的手弹飞——这小女修看着软乎乎的,倒是有点眼力见儿。
他干咳两声,往旁边挪了挪:“姑娘要是没别的事,就去前村找张铁匠修玉牌吧,你那玉牌裂了道缝,再不管要碎成渣了。”
林小满低头一看,腰间玉牌果然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纹,惊得差点把糖葫芦扔了。
她手忙脚乱去捂玉牌,白狐趁机叼走她另一只手里的糖葫芦,蹲在供桌上吃得吧唧响,糖壳碎屑落在烛台上,滴答作响。
阿黄趴在墙角,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笑声——这老狗学人类冷笑学得倒像。
“我不走!”林小满突然拔高声音,把陆同风吓了一跳。
她跺了跺脚,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哒哒”响,“我来之前跟师父说好了,不找到能教我的人就不回山!您要是不收我,我就天天在这儿帮您扫庙!”说着她真蹲下来捡扫帚,扫得供桌下的灰尘漫天飞,呛得陆同风首咳嗽,鼻腔里全是陈年香灰的味道。
阿黄叼着骨头凑过来,用脑门儿顶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
陆同风低头,就见老狗嘴角沾着肉渣,眼神里全是“早说了要倒霉”的得意。
他气得踢了阿黄屁股一脚,老狗“嗷”地叫着窜上梁,把积了三年的蜘蛛网扑棱得满天飞,蛛丝粘在他脸上,黏糊糊的。
林小满举着扫帚追过去,白狐追着扫帚跑,供桌上的烛台被撞得东倒西歪,活像遭了贼。
“停!停!”陆同风扯着嗓子喊,额头青筋首跳,“你爱留就留,但别指望我教你!”他抄起酒坛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到前襟,留下一道湿痕,“每日辰时自己去后山练剑,酉时回来做饭——阿黄吃的肉要炖烂,白狐的糖葫芦一天限三串!”
林小满眼睛一亮,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蹦蹦跳跳去摘墙上挂的菜篮:“知道啦!我这就去前村买肉,陆大哥你等着吃红烧肉!”她跑出门时带起一阵风,把陆同风的破草帽吹到供桌上,扣在阿黄的肉骨头上。
老狗甩了甩耳朵,用爪子把草帽拨到地上,抬头冲陆同风翻了个白眼——那眼神活像在说“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接下来半个月,破庙倒真有了人气儿。
林小满每日天不亮就扛着木剑往后山跑,回来时裤脚沾着露水,头发上挂着草屑,非拽着陆同风看她新练的剑招。
陆同风靠在门槛上啃炊饼,嘴里含糊着“歪了”“慢了”,手指却悄悄在泥地上画剑谱——等林小满跑远了,他又赶紧用脚把痕迹蹭掉,跟做贼似的。
阿黄倒是舒坦,每天蹲在供桌上看林小满练剑,偶尔用尾巴尖儿指指正午的日头:“那小丫头的剑花偏左了。”陆同风翻着白眼把它的尾巴拍下去:“你倒是会挑刺儿,有本事你去教?”阿黄“汪”了一声,叼起肉骨头钻进稻草堆——它才不跟这死要面子的小子一般见识。
变故出现在第七日。
陆同风正蹲在井边洗阿黄的饭盆,忽然后山传来一声尖叫,刺耳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他手一抖,饭盆“咚”地掉进井里,溅了他一裤腿水,凉意贴着皮肤蔓延上来。
阿黄从草堆里窜出来,耳朵内侧的金鳞闪着微光:“那小丫头掉陷阱里了。”
“关我什么事。”陆同风弯腰捡石头往井里砸,想把饭盆砸上来,想归想,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迟疑,“她自己说要练剑的。”可话虽这么说,他手里的石头越砸越偏,最后干脆把锈剑往腰里一插,骂骂咧咧往后山跑。
后山的陷阱藏在野莓丛里,林小满摔在坑底,左腿被尖木刺扎出血,正抱着头缩成一团,血腥味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坑边蹲着只青毛妖兽,三角眼泛着绿光,嘴里滴着涎水——那是低阶的噬血貂,专挑落单的炼气修士下手。
“陆大哥救我!”林小满哭着喊,声音带了哭腔,“我…我不是故意掉进来的,白狐它…它去追蝴蝶了!”
陆同风站在坑边,双手抱胸:“谁让你乱跑?我可没答应当你师父。”噬血貂趁机扑过来,他却在貂爪要碰到林小满的瞬间挥出锈剑。
纯阳剑气裹着九霄雷意劈下去,妖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了一滩黑灰,焦臭味随风散开。
林小满抬头,见他发梢沾着草叶,裤脚还滴着井水,眼眶登时红了:“你…你明明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陆同风别过脸去,伸手拉她上来,手掌粗糙,带着茧子,“我是怕你把血蹭在我庙门口,打扫起来麻烦。”他指尖刚碰到她手腕,就被她反握住,温热的触感让他耳尖发烫,“松手!成何体统!”
林小满却笑出了声,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我就知道,陆大哥嘴硬心软!”她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前村刘婶给的桂花糕,我藏在怀里没被妖兽抢…你吃不吃?”
陆同风盯着那包桂花糕,喉结动了动,到底没伸手:“留着当晚饭。”他转身往庙走,脚步却故意放得很慢,等林小满一瘸一拐跟上,才假装不耐烦地说:“走快点,阿黄该饿了。”
是夜,破庙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一朵火花。
陆同风靠在供桌旁打盹,阿黄蹲在他脚边舔爪子。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铁嘴的身影晃了进来,手里摇着的铜铃在寂静里格外清脆,像是敲在人心上。
“陆小友。”王铁嘴摸着山羊胡,目光落在里间正擦药的林小满身上,“这小丫头的命盘里缠着红线,一头系着玉清峰,一头…”他顿了顿,“系着三十年前那桩旧事。”
陆同风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我可没兴趣管什么旧事。”
“因果可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王铁嘴把铜铃往桌上一放,铃舌撞着铜壁“当啷”响,“那小丫头腰间的玉牌,是玉清峰掌门的随身之物。你说…她一个外门弟子,怎会有这等物件?”
陆同风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那日林小满玉牌上的裂纹——原来不是普通的玉牌,是掌门信物。
后颈的锈剑突然又烫起来,烫得他首皱眉。
阿黄抬头看了王铁嘴一眼,尾巴尖儿轻轻扫过陆同风的脚背。
老狗没说话,但陆同风知道,有些事,怕是真躲不过了。
夜深时,破庙外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远处有人低声絮语。
陆同风抱着酒坛蜷在稻草堆里,听着里间林小满均匀的呼吸声,和阿黄偶尔的鼾声,突然觉得这破庙的夜,好像没从前那么冷清了。
他摸了摸后颈发烫的剑鞘,酒坛口的泥封不知何时裂开条缝,酒香混着山风灌进来,模糊了他的意识。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阿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傻小子,你早晚会后悔说‘不收徒’这句话。”
而在庙外的黑暗里,两道身影正站在老槐树下。
其中一人摸着腰间的穿云甲残片,声音阴恻恻的:“玄影会的人,可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另一人戴着斗笠,帽檐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左脸有道蜈蚣似的伤疤。
他盯着破庙内那点昏黄的灯光,嘴角勾起抹冷笑:“别急,等那小丫头的秘密曝出来…陆同风,可就不是个守庙的了。”
风声卷着他们的话往远处去,破庙的油灯“啪”地灭了。
陆同风翻了个身,酒坛“咕噜”滚到墙角,在寂静的夜里,滚出了一声绵长的、像是叹息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