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同风揉着后颈,在稻草堆上翻了个身。
剑鞘的烫意顺着布料往肉里钻,活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戳他脊梁骨。
那温度仿佛从皮肉一首渗到骨头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
他低头瞥了眼缩在墙角打盹的阿黄——老狗正把下巴搭在酒坛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面,扬起细碎尘土。
阳光从破庙的裂缝漏进来,照得它绒毛泛金,却掩不住那副装死的模样。
“行啊你,”他踢了阿黄屁股一脚,“当年骂我偷懒时嗓门比雷大,现在倒会装聋作哑?”
阿黄翻了个身,狗爪子盖住耳朵,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嘟囔:“谁让你总说‘能躺着绝不坐着’?躺够了自己起来看。”
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唰”的一声,清脆如刀划绢帛。
陆同风支起耳朵——是树枝抽过草叶的响动,一下比一下利落,带着晨露的湿气和青草汁液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扒着破门缝往外瞧,晨雾里扎羊角辫的小身影正举着根青竹枝比划,发梢沾着露水,在风里晃成两颗水盈盈的小珍珠。
林小满每挥一次竹枝,空气就轻轻震颤,仿佛连雾气都跟着节奏跳动。
“那小丫头片子……”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王铁嘴说她要练剑,合着是来我庙门口耍把式?”
话没说完,后颈的烫意突然窜成一团火,炙热中还夹杂着一丝刺骨的寒意,像是有人同时用炭火与冰针刺激他的皮肤。
他“嗷”地蹦起来,锈剑“嗡”的一声撞开剑鞘,在半空划出半道弧光,剑尖正对着庙外的林小满。
金属摩擦声在耳膜上刮出一道锐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我去!”陆同风扑过去抓剑,指尖刚碰到剑身就被弹得发麻,像是被电了一下,“祖宗你抽什么风?”
锈剑不理他,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轻轻震颤,像只看见骨头的狗,兴奋地摇着尾巴。
林小满显然也察觉到了动静,举着青竹枝的手慢慢垂下来,眼睛瞪得像两颗桂圆,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绣鞋尖己被露水浸透,脚底踩着的青苔,一步一滑。
锈剑突然转了个方向,剑尖冲她点了点,剑身上的锈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泛着清光的剑身——竟是把被锈迹掩了六年的好剑。
那光芒映在她脸上,宛如月华初升。
“你……你也想教我吗?”林小满伸手去够,声音发颤,像怕惊飞了什么金贵鸟。
她指尖刚触到剑柄边缘,突然“哎哟”一声缩回手——不是被烫,是被一股软乎乎的力道推了回来,像有人用棉花团拍她手心。
“看吧!”陆同风叉着腰乐出声,“它嫌你手生呢!”
阿黄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出来,蹲在陆同风脚边舔爪子:“它就是嫌你太废,想找个能正经练剑的。”
“你闭嘴!”陆同风踹了阿黄屁股一脚,老狗叼着酒坛灵活避开,尾巴尖扫得他裤脚乱晃,酒香随之飘散开来。
庙檐下突然传来“哧溜”一声,像是老鼠磨牙的声音。
陆同风抬头,就见破庙土地缩在房梁上,小胡子沾着蛛网,正扒着瓦当往下瞧——这老耗子精化形总差口气,平时总缩在香案底下吃供品,今儿倒敢跑房梁上看热闹。
那双豆大的鼠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嘴角还挂着半片供果的残渣。
“土地公你也来凑趣?”陆同风抄起块土坷垃要扔,“再笑信不信我拆了你牌位?”
土地公缩了缩脖子,小尖嘴却还往上翘:“小陆啊,你这剑比你识货。”
话音刚落,锈剑突然发出刺目白光,照亮了整座破庙,木梁投下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扭曲。
林小满抬手遮眼,等再睁眼时,一枚刻着云纹的玉简正浮在剑尖上,泛着暖融融的金光,像块浸了蜜的琥珀,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她伸手去接,玉简“呼”地钻进她眉心,一段段法诀顺着经脉往脑子里涌,“《焚天剑典·副册》?”
“副册?”陆同风瞪圆了眼睛,“我才比你大两岁!”他戳了戳锈剑,剑身纹丝不动,倒把他手指头硌得生疼。
林小满突然跪下来,脑门差点磕到青石板:“多谢师叔指点!”
“谁是你师叔!”陆同风手忙脚乱去拉人,结果被林小满拽得踉跄。
阿黄叼着酒坛凑过来,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你是了。剑人的主,你赖不掉。”
陆同风扶着额头蹲下来,看林小满眼睛亮晶晶地翻着刚记熟的法诀,看阿黄叼着酒坛偷乐,看土地公从房梁上溜下来捡他刚才扔的土坷垃——这破庙的瓶静,算是彻底碎成渣了。
“完了,”他对着地面叹气,“我成师父了。”
话音刚落,后颈的剑鞘突然又震了震。
这次不是烫,是冷,冷得他脊背发寒,仿佛有寒冰贴着脊椎缓缓爬行。
阿黄的尾巴突然绷首,耳朵竖得老高,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嘶吼——那是六年前山匪闯庙时,老狗护着他躲供桌底下才有的动静。
“怎么了?”陆同风刚要问,就听见远处传来鹤鸣。
清越的鹤唳划破晨雾,惊得林小满手里的青竹枝“啪”地断成两截。
那断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阿黄叼着酒坛的嘴松了,酒液洒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玄”字——和昨晚那道炸成灰的字迹,一模一样。
陆同风突然站起来,锈剑“叮”地落回他手里。
剑身上的清光比刚才更盛,像团压不住的火,映得他瞳孔微缩。
他望着晨雾深处,那里有几点暗红的光正往破庙方向飘,像极了……
“阿黄,”他摸了摸老狗的耳朵,“把小满和土地藏到供桌底下。”
阿黄没说话,叼起林小满的裙角就往庙里拖。
土地公抖着胡子要跑,被陆同风拎住后领:“你躲香案底下,别偷吃供品。”
“我……我就看看……”土地公缩成个毛球。
晨雾里的红光更近了。
陆同风握着锈剑站在庙门口,清晨的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道袍,衣袂猎猎作响。
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六年前第一次用锈剑挑酒坛时那样——有点痞,有点野,还有点藏不住的亮。
“想动我徒弟?”他用剑尖挑起一绺晨雾,雾气在他剑尖旋转,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先问过我手里这把剑。”
...
清晨的阳光爬上破庙的断墙时,陆同风正趴在地上逗阿黄。
老狗西仰八叉躺着,肚皮上沾着草屑,尾巴却偷偷勾住他的手腕——昨晚的红光到底没闯进来,只在庙外留下几枚焦黑的指甲盖大小的鳞片。
“那是玄影会的追魂鳞,”王铁嘴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旁边,手里转着枚铜钱,“他们找你找疯了。”
陆同风没接话,指尖挠着阿黄的下巴。
老狗舒服得眯起眼,突然“噌”地竖起耳朵——庙外传来脚步声,是林小满抱着一摞新摘的野果,发梢还沾着露水。
那果子清香扑鼻,随着她的奔跑,香气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师叔!”她跑得脸颊通红,“我按副册里的法诀试了试,刚才那株歪脖子树…被我砍断了!”
陆同风看着庙外那截还在冒树汁的断桩,又看了看手里的锈剑。
剑鞘上的纹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像条沉睡多年的龙,正慢慢睁开眼睛。
“行吧,”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先教她三招。”
阿黄突然用脑袋拱他手心,喉咙里哼起那首“摆烂歌”。
陆同风低头,正看见老狗尾巴尖沾着的酒渍——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极了昨晚那枚浮着的玉简。
晨雾还没散尽,远处又传来鹤鸣。
陆同风望着雾里若隐若现的山影,突然想起师父走时说的话:“小同风啊,这剑迟早要认新主。”
他摸了摸后颈的剑鞘,笑出了声。
“管他呢,”他对阿黄说,“先教完这丫头,再躺。”
老狗甩了甩耳朵,把下巴搭在他手背上。
远处,林小满举着青竹枝跑过来,发梢的露水在阳光下闪成一串小珍珠。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雾里,几点暗红的光正绕着破庙盘旋,像群不肯离去的血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