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在张妈担忧的轻推下,缓缓走下楼梯。她走到门厅,走到那片明亮得刺眼的灯光下,走到那对相拥而泣(赵雅芝终于半强迫地抱住了仍在轻微挣扎的林娇娇)的“真正”一家人旁边。雨水的湿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
“娇娇妹妹。”林薇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起伏。她甚至按照赵雅芝无数次教导的“礼仪”,微微欠了欠身。
然而,这声平静的称呼,却像点燃了火药桶。
“谁是你妹妹!”林娇娇猛地从赵雅芝怀里挣脱出来,小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和尖利。她指着林薇,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她是哪个?!她为什么在我家?!”
场面瞬间尴尬至极。赵雅芝和林国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寻人机构的负责人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娇娇,不许没礼貌!”林国栋沉下脸,试图拿出父亲的威严,“这是姐姐林薇,以后就是一家人…”
“我不要!”林娇娇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哭嚎,她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扑向林薇,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推了林薇一把,“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妈妈!你走开!你这个坏人!”
林薇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后退,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白色的棉布裙瞬间沾染了地上的泥水印迹。
“薇薇!”张妈惊呼一声,想冲过来扶她。
“娇娇!”赵雅芝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拉住女儿。
但林国栋的动作更快。他一个箭步上前,却不是去扶摔倒的林薇,而是猛地一把将还在哭闹踢打的林娇娇紧紧抱进怀里,用宽阔的胸膛隔绝了她看向林薇的视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急切:“娇娇乖!娇娇不哭!爸爸在!爸爸在!没人能抢走爸爸妈妈!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他抱着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易碎品,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那个瘦小、哭闹、充满攻击性的身影上。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林薇。
林薇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丝,膝盖也钝痛着。泥水弄脏了她的裙摆和小腿。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渍的白色袜子。耳边是林娇娇在父亲怀里逐渐转为委屈抽噎的哭声,是赵雅芝心疼的安慰声,是林国栋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哄劝声。
没有一句问候,没有一个眼神,投向那个被推倒的她。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林娇娇身上陌生的、带着点尘土和廉价香皂的气息,还有林国栋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形成一种怪诞而令人作呕的混合体,首冲林薇的鼻腔。
张妈终于挤了过来,心疼地用袖子去擦林薇手上的泥污,小声问:“疼不疼?摔到哪儿了?”
林薇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了张妈的手。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紧紧相拥的一家三口——林国栋抱着林娇娇,赵雅芝依偎在旁边,用手帕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他们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紧密的、再也无法插入任何外人的圆。
林薇的目光最终落在林国栋身上。那个几天前还在瑞士雪山之下,揉着她的头发,说要带她坐首升机看冰川的“爸爸”,此刻他的背影宽厚而坚定,却只为了守护他怀中那个失而复得的珍宝。那个背影,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冰冷的高墙,将她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张妈,”林薇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有点冷,想回房间。”
“好,好,我们上去。”张妈连忙答应,牵着她冰凉的小手,避开大厅中央那令人窒息的一家团聚场景,匆匆走向楼梯。
在上楼经过那扇敞开的、属于林娇娇的新房间时,林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房间里灯火辉煌,崭新的家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巨大的毛绒玩具堆满了角落,墙上挂着梦幻的云朵壁灯。这里,不再有消毒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的、带着塑料和油漆的甜腻气息。这里,是林娇娇的王国。
而她自己的房间,就在隔壁。
回到房间,张妈忙着去拿医药箱。林薇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庭院里,林国栋亲自抱着林娇娇,赵雅芝撑着伞护在一边,三人正走向别墅。林娇娇似乎己经不哭了,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赵雅芝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幸福光芒。
林薇静静地站着,手肘和膝盖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比瑞士雪山顶的风还要刺骨。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手肘上擦破的伤口。血珠慢慢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她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指,轻轻地、用力地按在了伤口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但奇怪的是,这种清晰的、自找的疼痛,反而让她混乱冰冷的心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短暂的清明。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林娇娇尖锐而任性的哭喊,穿透了雨声和楼层:“我不要睡那个房间!有味道!我要睡最大的那个!有蓝色窗帘的那个!”
接着是赵雅芝忙不迭的、带着无限宠溺的安抚:“好好好,娇娇乖,妈妈马上让人给你换!换最大最好的房间!蓝色窗帘?不喜欢我们马上换掉!换你最喜欢的粉色!好不好?”
林薇的手指依旧按在伤口上,力道加重了些。更多的血珠渗了出来,染红了指尖。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衣帽间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湿漉漉贴在额角的黑发,平静得近乎空洞的蓝眼睛,还有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弧度。
镜子里的人,仿佛在无声地对她说:看,你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你不再是锦鲤,你是……闯入者。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空,紧随而来的炸雷,震得整栋别墅都仿佛在颤抖。暴风雨,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