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声细响,沈明月方才失手落下的那匹锦缎旁,又有一小卷未曾展齐的湖蓝素缎被碰落在地。
江氏终于从那噬心腐骨的冰窟和烈焰交错的地狱里找回一丝神魂。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喉管间摩擦,带出一丝破败风箱般的嘶嘶颤音。她霍然转身,动作突兀得近乎失礼。
那张原本秀丽温婉的脸孔,此刻僵硬得如同冻硬的面具,一丝表情也无。
她目光锐利如刃,扫过沈明月惨白的脸和那双蓄满泪水的、带着某种绝望茫然的眼睛。
冰冷地开了口,声音被压得很低,像细沙狠狠刮过石板。“没用的东西!还杵着哭丧作甚?这些……晦气!”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两个字,眼神毒蛇般扫过地上那匹沾了灰的紫绫纱和摔落的流光锦。
“王三家的,把轿子喊过来!立刻!回府!”
她甚至没再看一眼沈明月,仿佛多留一刻都是对自身莫大的侮辱,径首转身。
几乎是撞开挡路的货物架子,挺首了那副病弱但此刻强撑起一副尊严的脊背,快步走向铺门。
阳光穿过门板缝隙斜斜投下几道光柱,能看到细密的灰尘在其间翻涌狂舞。
门帘子“哗啦”一声响得刺耳,江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外面刺目的光线里。
沈明月猛地打了个寒噤,如同从梦魇中惊醒。
慌乱地用手背狠狠抹去眼中快要滚落的泪水,也顾不上形象是否狼狈,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被母亲遗弃般独自面对的恐惧,此刻比那些羞辱本身更加可怕。
她小跑着,脚下的地砖如同突然倾斜了一般,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幻影之上。
两顶青幔小轿就停在云华斋门脸不远处的柳树下,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扭曲。
仆妇们似乎也察觉到两位主子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个个屏息肃立,大气不敢喘一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远处江堤传来的隐约水声,单调而空洞地回荡着。
江氏率先走到轿旁,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甚至没有半分停留,只一个眼神,伺候的嬷嬷便手脚麻利地替她撩开了轿帘。
她俯身钻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帘子落下,隔断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所有的窥探。
也将她那具因为极度忍耐和怨毒而微微颤栗的身体完全遮蔽在狭窄幽暗的轿厢里。
沈明月被丫头扶着,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爬上另一顶小轿。
帘子落下的瞬间,她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虚软地瘫靠在内壁冰凉的锦缎垫子上,方才死死压抑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
瞬间便濡湿了衣襟,留下深色的暗痕。
布庄里那些话语,母亲冰冷厌恶的目光,自己被抛下的狼狈……
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噬咬着她每一寸脆弱的神经。
轿夫起肩,轿身轻轻晃动。
外面街市的喧嚣声透过薄薄的轿帘传了进来,卖花姑娘甜腻的吆喝,小贩粗嘎的油茶叫卖,车马辚辚碾压青石的响动……
这些平日里听惯了的声响,此刻却隔着一层屏障般遥远模糊,变得极其失真,钻入耳鼓后只留下让人心烦意乱的嘈杂。
江氏坐在对面的轿子里,帘幕紧闭,如同被投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暗匣。
她紧抿着唇,齿尖深陷入下唇的,那股浓重的铁锈味又一次固执地蔓延在口中。
云华斋里那些扎心刺肺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在她脑海深处搅动穿刺。
“京城世家的血统”
“林氏的风仪传承”
“母亲高下子女贵贱立判”
“沈明月如何比得”
……
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锤,一下,一下,砸在她最疼痛也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是的,林氏!那个出身高贵、如同悬在沈府上空一轮皎洁明月的女人。
即便死了这么多年,她那副好皮囊、那来自遥远京华世家的所谓“清贵气度”,依旧阴魂不散地笼罩在她亲生女儿沈昭宁身上!
而自己呢?
殚精竭虑为沈家生儿育女、操持后宅,为儿子沈予安苦心经营……
到头来,在那些外人和那些该死的贵妇眼中。
她和她的亲生骨肉沈明月,却永远脱不脱那“继室庶出”的卑微烙印,永远及不上林氏血脉的半根手指!
恨!如同在黑暗中汲取了养分,在沉默里疯狂滋长燃烧的熔岩,在她血管里咆哮奔涌,几乎要冲破这具躯壳。
林氏,林氏,林氏!
这三个字刻在骨头上,烧在魂灵深处,连她那京城世家的嫁妆,都显得那般碍眼!
那是她的!本该是她江氏的囊中之物!
沈昭宁那丫头凭什么占据着那些东西?那光华万丈的京城世家气韵?那将来稳稳入豪门当贵妇的福分?
连带着那份嫁妆!都该是她儿子予安的!她江氏的!
轿厢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都凝成了带着刺的冰锥,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疼。
不知走了多久,轿身微微一倾,轻轻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小厮压低的声音:“太太,二小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