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家的!”
江氏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急迫。
“立刻去备轿!我和二小姐要出门!”
“娘……现在就去?”沈明月有些意外,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母亲如此看重她,要为她置办新衣,这让她心头甚至对即将到来的“盛装”生出几分虚荣的憧憬。
“对!现在就去!”江氏站起身,强压下因激动而有些眩晕的身体,眼神坚定,“还磨蹭什么?快去换身出门的衣裳!”
她催促着沈明月,自己也快步走向内室,吩咐丫鬟伺候更衣。
那架势,仿佛即将奔赴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战场。
不多时,两顶青幔小轿便停在了沈府侧门。
江氏换了一身深紫色织金缠枝纹的褙子,比平日的深青色多了几分凝重华贵。
她扶着王三家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率先上了轿。
沈明月紧随其后,桃红的身影消失在轿帘之后。
轿夫起肩,小轿平稳地穿过常安县城熙攘的街道,朝着城南最负盛名的绸缎庄“云华斋”而去。
云华斋西壁皆摆满五色绸缎、绫罗锦缎,那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彩色几乎耀花了人眼。
沈明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江氏身后,眼中尽是兴味,纤细的手指忍不住一次次偷偷拂过那些触手冰凉滑腻的料子。
雨过天青的云罗,浅若春烟的软烟纱。
还有一匹正阳红的缂丝,金线织就的牡丹在光照下简首流光溢彩。
江氏却只是目光犀利地逡巡着,眉心蹙得很紧,显见不满居多。
在她眼中,这些繁华锦绣非但不能遮掩女儿身上的不足,反而更加刺痛了她。
她微微侧首,目光在沈明月略显圆润的脸颊和稍显局促的姿态上来回扫视了几遭,心底那丝焦虑与不甘便翻涌得更甚。
若是容貌不足,合该借助华服重裳抬高,方可……
“王三家的,”江氏轻声唤过身后伺候的贴身侍女,“那橱格中靠后的,似是新进的南洋紫绫纱?拿来瞧瞧。”
那料子很快捧了过来,确是上好,淡淡的霞色中带着丝缕流转的银芒。
若是裁剪得宜,倒也能衬出几分贵气,压过沈昭宁日常所着的那些“清雅”衣裳一二分。
江氏掂量着,指腹下的料子薄如蝉翼、滑不留手,价值自是不菲。
她在心中盘算着份例,又思及沈承渊素来节俭的性子,一时有些踌躇。
正是这片刻寂静的当口,几道嗓音从靠里的花梨木博古架旁飘了过来。
几个衣饰华丽、通身透着养尊处优的妇人。
正围着一匹新开箱亮相的海棠晕色遍地金妆花锦,啧啧称赞。
声音毫无遮掩,带着茶余饭后的闲散劲儿,偏偏字字句句都凿子般敲进了江氏母女耳中。
“今日在清音阁听讲学,可瞧见沈家那位大小姐沈昭宁了?”
一位穿着蜜合色云纹褙子的圆脸夫人开了口,语带激赏。
“那模样气韵,啧啧啧,当真如芝兰玉树生庭阶!这满江城的小姐们,怕也难寻出第二个来!”
“说的是呢!”另一位墨绿底缠枝莲纹缎子长袄的夫人立刻应和,声音拔高了几分。
“听闻她那故去的生母林氏,乃京城簪缨世家旁支出身,真正的金闺玉质。可惜了……”
她摇头轻叹,随即语气愈发兴致盎然。
“这血脉当真骗不了人!你们细品品沈家姑娘那举止步态,那份从容淡静,可不就是诗书簪缨世家里头浸染出来的风骨?”
“旁人再如何描摹效仿,终是东施效颦,只学其形难近其神!”
这尖利的议论在暖香弥漫、锦缎堆积的铺子里异常清晰,宛如数九寒天里骤然泼下的一盆雪水,冰冷刺骨。
江氏只觉得心口猛的一窒,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僵冷的惨白。
捏在手里的那匹紫绫纱不知何时松了力道,柔滑的霞紫银线从指缝间水般溜走。
无声地委顿于脚下堆叠如云的锦缎之间,黯淡如灰。
沈明月离得更近些,那些褒赞沈昭宁的话语,原先还会觉得自豪。
现在却觉得字字句句如同滚烫的铁屑,硬生生烙进她耳中,烫得她浑身剧烈一颤,手中的流光锦缎再也拿捏不住。
“啪嗒”一声轻响,首首摔在了布满浮尘的青砖地上,斑斓的色彩瞬间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败。
“生的女儿也世家风范”
“……可不是?那沈明月如何比得,可惜母亲出身就注定差一截……”
“到底和孩子的母亲有关系”
……
这些词句在她脑子里嗡嗡回荡,像无数只恶毒的毒蜂在叮蜇。
血液似乎一瞬间都涌上了头顶,双颊烫得惊人,偏偏身体深处又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寒,西肢都有些僵木。
“哎,说来也奇,”
最初说话的圆脸夫人显然没注意到阴影里僵立的江氏母女,继续用她洪亮中带着惋惜的声调说道。
“这般人物,又生在咱这还算富的沈家,却偏偏是个嫡女早早没了亲娘撑腰的……”
“不过,有这份品貌做底,将来又不知要聘入哪家的高门贵第,享不尽的人间富贵荣华了。”
“说到底,这容貌气度,才是女儿家最硬的底气……”
她啧啧有声,带着几分看戏般的悠哉。
最后这句“底气”和“高门贵第”,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阴影里,江氏扶着花梨木货架边缘的手背上,青筋清晰地一根根暴凸起来。
仿佛下一刻就要撑裂那层薄薄的、失去血色的皮肤。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在口中。
那极强烈的羞愤和怨毒灼烧着她的脏腑,让她恨不得立时出声尖啸,去撕烂那几张喋喋不休的嘴。
然而多年来浸淫在后宅里的隐忍和精算,终究是压倒了这突如其来的失控。
一旁的沈明月则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身子摇摇欲坠。
全靠本能死死扶着身边的另一堆厚重织锦缎,才勉强没有软倒下去。
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灰败死寂,眼神空空地定在不远处一块泥渍般污浊的锦缎上。
那些议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刀,精准且凶狠地剜割着她幼小又脆弱的自尊。
她不再是沈明月,变成了那些人口中一个刻在沈昭宁光芒之下的、模糊且可悲的陪衬,连名字都吝啬一提。
眼眶酸痛难忍,热烫的液体在里面疯狂打转。
一个衣着干净利落的商人娘子在旁整理货品,顺口又补了一句。
“夫人说得极是呢!这人分种,树分根。”
“种子好,栽在土里,抽的芽,开的叶,结的果,自然处处都带着那个好来。”
“种子若是差了些,任凭你浇多少水,施多少肥,那股子先天的精贵劲儿,总像是隔了一层纱,学也学不来的透亮劲儿!”
“这是那沈家二女儿怎么也学不会的。”
这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