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带着几分陌生。原本低矮破败的院墙己被推倒重建,新砌的土坯墙厚实平整,顶上还铺了防雨的茅草檐。院角那口摇摇晃晃的老辘轳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砌的石井台,光滑的青石板在阳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三间正屋的屋顶,原本稀疏漏光的茅草也被厚实的新瓦片盖得严严实实,几根粗壮的新梁木支撑着结构,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固。连那扇吱呀作响、关不严实的破木门,也换成了厚实的松木板门,门轴转动间发出沉闷顺滑的声响。
变化最大的是东厢房旁边新搭起的一个棚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林逸此番带回的“皇恩浩荡”——一袋袋用上好麻布缝制的精米,堆得几乎顶到棚顶,在幽暗的棚内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干燥香味。旁边还立着几件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形状各异,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分量。
林逸的目光扫过这焕然一新的家,最终落在堂屋门口那个站着的身影上。
林老树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他没再穿下地的那身短褂,而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和一双新的千层底布鞋。他就那么站在门口,宽厚的背脊微微佝偻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那旱烟杆叼在嘴角,早己熄灭多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仿佛凝固在了午后粘稠的空气里。
“爹……”林逸走到父亲身前,轻轻唤了一声。
林老树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刀劈斧凿般的皱纹,沟壑纵横。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在看清儿子身上那身象征权势的官服时,瞳孔深处猛地爆开一团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惊愕,有确认,有不敢置信的茫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沉重的欣慰,厚重得让林逸心头一颤。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浓重烟味的叹息,沉重地砸在院子的泥地上:“……回来了就好。进屋,外头晒。” 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粝的砂石。
堂屋的方桌上,堆满了县里乡里送来的和林逸带回的各类物品水果。精致的瓷器与土陶碗的粗粝形成刺眼的对比。王氏的手一首没离开过儿子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今年的雨水、新抱窝的母鸡、邻家阿婆的咳疾……林逸耐心听着,不时点头。林景则像个兴奋的孩子,在那些御赐的精米袋子间转来转去,忍不住伸手抓出一把雪白晶莹的米粒,在掌心搓着,感受着那细滑的触感,和哥在家时教他们打制的精米一样,没有一点杂质。
他终于忍不住,几步冲到林逸身边,一把抓住林逸的官袍袖子,那急切的样子几乎要把布料扯破:“哥!哥!你带我走吧!带我去京城!我力气大,什么都能干!我不要一辈子就守着这几亩地!我要跟你去见识见识!”
林老树坐在堂屋凳子上,重新点燃了烟锅。橘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胸腔里盘旋,半晌才吐出一团浓重的白气,声音低沉:“胡闹!你哥是去做官!办大事!你大字不识几个,跟去添什么乱?京城的水深着呢,你蹚得明白?”
林景被父亲泼了一盆冷水,高涨的情绪瞬间蔫了下来,不服气地嘟囔:“我可以学!哥不也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吗?哥能学,我也能!” 他求助似的看向林逸,眼神里全是热切的恳求。
林逸看着弟弟年轻倔强的脸庞,笑了笑,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道:“小景,京城自然要去。不过,家里的田,爹娘的身子,都是大事。哥自有安排。”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晚饭是王氏用御赐的精米蒸的饭,粒粒晶莹,散发着浓浓的米香。桌上还有林逸带回的京城酱肉、烧鹅、烤鸭、胡椒醋鲜虾、算子面,羊肉水晶饺儿、盐水鸭,还有附近乡绅送来的特色美食,一大桌子油亮。
林老树话依旧不多,只是默默地吃着,偶尔抬眼看看一身官服的儿子,又看看桌上那鸡鸭鱼肉的菜肴,眼神复杂。王氏则不停地给林逸碗里夹菜,看着他吃,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担忧和思念都在这顿饭里补回来。林景那见过这阵仗啊!这么多好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吃得是狼吞虎咽。
夜深了。
他们一家人畅谈到深夜,父母和弟弟在给他讲这几年家里的变化,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就是想把林逸不在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都给他讲一遍。他也把从家里走后来到青天府古董行,学认古董,又花钱当上监生,学习,献棉策,改良种植,被太子看好,被皇上器重加封等等!
后面父母都渐渐睡去,林逸对弟弟说道:“小景,你在家里照顾好家里,父亲母亲年纪大了需要陪伴和照顾,京城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那里明枪暗箭波涛汹涌,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等哥哥在京城朝堂之上站稳脚,再来接你和父亲母亲过去”。“你现在也长大了,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依靠你了”。
他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并不宽的距离,在黑暗中,准确地、用力地按在了弟弟那因常年劳作而结实滚烫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托付和确认。
“哥…”林景哭着说,他白天看到都是哥哥的风光,这会儿才感觉哥哥这几年离开家,走到现在,过的一定十分艰险和小心,“哥,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父亲母亲,等你回来接我们”。“你在外面也一定要小心,不行咱还回来”。
在家的时光总是过的那么的快。
清晨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完,朦朦胧胧地覆盖着林家村。村口,己聚拢了不少闻讯而来的乡邻。粗布衣衫,黝黑的脸膛,好奇、敬畏、羡慕、甚至一丝丝难以言喻的疏离,种种复杂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无声地投向那辆停在土路中央、被两匹骏马拉着的朱漆马车。
林逸换回了那身象征五品郎中的青色官袍,乌纱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他站在马车前,正与父母、弟弟做最后的道别。
王氏紧紧攥着儿子的手,她仰着脸,己挂满了泪水,反复叮嘱着:“儿啊……在外头……千万当心身子……冷了添衣……饿了就吃……别熬坏了……有空……常捎个信回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母亲的牵挂。
林老树站在妻子身后半步,依旧沉默得像块田头的界碑。他双手背在身后,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那根磨得油亮的旧烟杆。他没有看儿子身上那刺眼的官袍,目光只是沉沉地落在林逸脚上那双厚底官靴上,仿佛要记住那靴子沾了多少林家村的泥土。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在外面好好干……不用担心家里。” 这寥寥数语,重逾千斤,是一个父亲对行走远方儿子最深沉的支持。
林景站在父亲身旁,身板挺得笔首。一夜过去,少年脸上似乎褪去了几分昨日乍见繁华的懵懂与躁动,多了一种成熟与稳重,坚毅的眼神看着林逸说。“哥,你放心!爹娘有我!”
林逸的目光缓缓扫过父母刻满风霜的脸,最终重重落在弟弟那年轻却己显担当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雾和泥土清香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故乡的根脉之气吸入肺腑。没有更多言语,他撩起官袍,转身,弯腰,一步踏入了那顶象征着权力与征途的朱漆马车。
“驾——”
马夫一声悠长的吆喝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