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的私塾临海而建,窗外便是万顷碧波。海风裹着咸腥的水汽和草木清气,灌满这间敞轩,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此刻,轩内气氛却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
黄药师编纂的《奇门要术》摊在杨过面前,那些玄奥的文字和图符却像蒙着一层雾,在他焦躁的视线里扭曲盘绕。他强迫自己盯着书页,余光却像生了根的藤蔓,不由自主地缠向斜前方那个嫩柳色的身影。
郭芙坐得笔首,纤秀的脖颈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正提腕悬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描摹一张精巧的机括图样,手腕灵活稳定,下笔有神,偶尔遇到一处精微之处,那嫣红的唇瓣会下意识地轻轻抿起,的唇珠微微下压,显出一种专注的稚气。窗棂透入的天光笼着她半边侧脸,细腻的绒毛清晰可见,像初熟的。她左手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针脚细密,用的是上好的湖蓝缎面,绣着几枝疏落的桃花——那是她装墨块和印章的东西。
杨过猛地收回视线,像被那光洁的侧脸和锦囊上刺眼的桃花烫伤。昨夜礁石滩冰冷咸腥的风、沙砾磨破掌心的痛感、还有埋葬秘密时那窒息般的决绝,瞬间涌回西肢百骸。他烦躁地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杨过!”讲台上,负责启蒙的陆先生皱了眉头,声音带着不悦的警告意味,“静心!非礼勿视!”
斜前方,郭芙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挺得更首,那根嫩柳枝般的脊梁似乎都绷紧了些,透出一股无声的拒斥。她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杨过的心底像被刺了一根细小的芒刺,尖锐地扎了一下。他梗着脖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翻滚的碧浪,下颌绷出一条倔强的线条。
坐在郭芙另一侧的武修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嘴角撇了撇,凑近郭芙耳边,用自以为压低、实则清晰可闻的声音嘀咕道:“芙妹,瞧他那眼神,贼溜溜的!乡下野小子,懂什么奇门机括?怕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想偷看你的画稿吧?”
郭芙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没吭声,只是握着笔杆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白皙的手背绷起细微的青筋。
陆先生重重咳嗽一声,武修文才讪讪地缩回头。
课间短暂的休憩时间,私塾里顿时热闹起来。郭芙被人簇拥着,像一颗被众星捧着的明珠。她小心地解开那个湖蓝色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巧温润的鸡血石印章,放在手心把玩着,的指尖映着印章鲜艳的红,煞是好看。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艳羡声。
杨过独自坐在角落,如同被隔离在喧嚣之外的一座孤岛。那些声音像潮水般冲刷着他的耳膜,带来一阵阵烦闷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怀中暗袋。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小东西——不是那枚己被他深埋的玉环,而是另一块更圆润、触手更温润的石头,那是他前几日独自在海边散心时,无意中在礁石缝里摸到的。他没认出是什么石头,只觉得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能让他烦乱的心绪稍微安定片刻。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冷水滴进滚油: “哟,杨师弟藏着什么好东西呢?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该不会……又是捡的谁掉的宝贝吧?” 武修文不知何时挤到了他桌边,抱着手臂,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他那刻意拖长的“捡”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杨过敏感的神经里。
“玉环”两个字,如同两道炸雷,瞬间在杨过脑海里轰鸣!连日来积压的冤屈、愤怒、被反复提及的“偷窃”污名,在这一刻轰然引爆!连日来积压的冤屈、愤怒、被反复提及的“偷窃”污名,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武修文!”杨过猛地站起,凳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双眼赤红,像被激怒的幼豹,死死盯着武修文那张写满嘲弄的脸。
“怎么?被我说中了?”武修文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恼羞成怒?”他目光扫过杨过仍然下意识捂在怀里的手,“藏的什么?心虚?拿出来看看啊!”
话音未落,他竟猛地伸手,又快又狠地朝杨过胸前捂着的暗袋抓去!
“滚开!”杨过厉吼一声,身体应激般向后急闪,同时本能地用尽全力将武修文那只探来的手狠狠往外一搡!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过这一搡含怒出手,力道极大!武修文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站立不稳,踉跄着倒退几步。他身后,正是郭芙那张摆着砚台、笔墨、画稿和那个精致锦囊的书桌!
“啊——!”郭芙短促尖利的惊叫响起。 砰!哗啦——! 武修文的后腰重重撞在郭芙的桌沿上!整张沉重的梨木书桌被撞得猛地一掀!那方刚盖好印泥、鲜艳欲滴的鸡血石印章首先飞了出去,擦着郭芙惊恐的眼角,“咄”一声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印面瞬间崩掉一小角! 紧接着,墨汁泼洒,漆黑粘稠的液体如同丑陋的巨蟒,瞬间吞噬了雪白宣纸上那尚未完成的精巧机括图样! 郭芙心爱的湖蓝色锦囊在颠簸中滚落桌沿,眼看就要被倾泻而下的墨汁和倒塌的杂物淹没!
郭芙的尖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锦囊!”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抢救!
然而,晚了! 就在锦囊即将坠入墨色污浊的瞬间,一只更快的手如闪电般探出!
是杨过!
他离得最近,几乎是在桌子被撞翻、杂物飞溅的同一刹那,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身体反应,他猛地跨前一步,伸手一捞!
指尖传来锦囊光滑缎面的触感。他险之又险地将它从污秽边缘捞了起来!
可就在他抓住锦囊提绳、堪堪将它提起脱离险境的同时,一股巨大的拉力从锦囊的另一端传来——那是郭芙的手,也在同一时间抓住了锦囊的另一角!
两人一捞一抢,力道方向截然相反!
“刺啦——!”
一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骤然划破了屋内所有的嘈杂!
那原本精致完好的湖蓝色锦囊,被两股突如其来的蛮力从中硬生生撕扯开来!坚韧的缎面如同脆弱的薄纸,从中间裂开一道狰狞的长口子!锦囊内零碎的东西——墨块、印章、甚至还有几枚女孩子用的玉兰花形状的银质小压发——伴随着破碎的缎子碎片,哗啦啦撒落一地!
时间仿佛凝固了。
郭芙保持着向前扑救的姿势,僵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半片撕裂的锦囊残骸。她脸上的惊恐和焦急尚未褪去,己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随即,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迅速积蓄起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委屈!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抬起,死死钉在几步外同样攥着另一半锦囊碎片、僵立当场的杨过脸上!
杨过的手还维持着捞取的姿势,掌心一片冰凉。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半片撕裂的湖蓝缎子,上面精致的桃花绣样只剩下半朵残瓣,凄惨地耷拉着。脚边,是他刚刚情急之下挣扎时,从怀中暗袋里掉出来的那块暗青色、略带温润光泽的石头,咕噜噜滚到了郭芙的脚边。
私塾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雅平和的女声,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力量,如同冰泉般缓缓流淌进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黄蓉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轩门。她素衣如雪,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地狼藉,扫过郭芙手中攥紧的残锦,扫过杨过脚下那块突兀的暗青石头和被撕裂的半片桃花缎面,最后,落在那两个僵持对峙、眼中各自燃烧着不同火焰的孩子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进这片凝固的空气中,让每个人的心头都重重一悸。 “何解?”她缓缓问道,目光最终定格在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的杨过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