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遍时,红丫就醒了。
不是被王桂香的骂声吵醒的,是饿醒的。炕洞里藏着的半块窝窝头和几块红薯干,昨晚被她分了三次,才敢小口吃完——她怕一次吃太多,接下来的日子更难熬。
天刚蒙蒙亮,她就摸黑爬起来,想去灶房倒点水喝。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王桂香在跟赵老实吵架:“你昨天是不是给那死丫头东西了?我就说她今天怎么没蔫头耷脑的!”
“就半块窝窝头。”赵老实的声音闷闷的,“孩子干活累……”
“累?谁不累?强子不累?我不累?”王桂香拔高了嗓门,“她是来给咱家当丫头的,不是来当祖宗的!赵老实我告诉你,再敢偷偷给她东西,我就把你那烟袋锅扔茅厕里!”
红丫脚步一顿,悄悄退了回去。她靠着冰冷的土墙,听着灶房里王桂香摔摔打打的声音,手不自觉地摸向手背——昨天被镰刀划破的地方,用石头给的布缠着,虽然还疼,但己经不流血了。
她知道,今天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上工的哨子吹响时,红丫己经攥着那把钝镰刀在麦地里等着了。二大娘来得早,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看见她,笑着招手:“红丫,过来,跟我一组,咱今天割这片。”
这片麦地靠近水渠,墒情好,麦穗长得格外,割起来也更费力气。红丫点点头,学着二大娘的样子,弯腰抓住一丛麦子,刀刃贴着地皮,用力一割——
“嘶——”
手心的水泡被磨破了,疼得她差点把镰刀扔出去。昨天收工后,她偷偷用针把水泡挑了,挤出血水,以为今天能好点,没想到更疼了。
二大娘眼尖,看见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凑过来一看:“哟,水泡破了?” 她放下镰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点黑乎乎的药膏,“这是我家老头子治外伤的,抹点,能好得快点。”
药膏有点呛人,抹在伤口上却凉丝丝的,疼劲儿顿时减了大半。红丫看着二大娘粗糙的手,上面也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二大娘。”
“谢啥,都是干活人。”二大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割慢点没事,别硬撑,手坏了更耽误事。”
太阳升得老高时,麦地像个大蒸笼,热得人喘不过气。红丫的粗布褂子被汗浸透了,贴在背上,黏糊糊的难受。她每挥一下镰刀,手心的伤口就像被撒了把盐,钻心地疼,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麦秆上,瞬间就没了影。
王桂香在不远处割麦,时不时往这边瞥一眼,看见红丫动作慢了,就阴阳怪气地喊:“有些人啊,就是金贵,干点活就喊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千金小姐下乡体验生活呢!”
二大娘接过话头,笑着说:“她婶子,红丫这手是真破了,我刚给她抹了药膏。年轻人不经疼,缓两天就好了。” 她说着,悄悄往红丫手里塞了块红薯干,“含着,能顶顶饿。”
红薯干硬硬的,带着点自然的甜味,红丫含在嘴里,慢慢嚼着,心里的委屈好像被这甜味冲淡了些。她知道二大娘是在护着她,可这份护着,也让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在这个家,在这个村,就是个外人。
歇晌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地头的树荫下乘凉。红丫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怕被人看见笑话。赵老实蹲在不远处抽烟,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点担忧,却终究没过来。
赵强不知从哪摸来个甜瓜,正坐在田埂上啃得欢,看见红丫,故意把瓜皮扔到她脚边:“喂,想吃不?求我啊,求我就给你舔舔皮。”
红丫没理他,站起身想去水渠边洗把脸。
“站住!”赵强追上来,挡住她的路,“我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让开。”红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倔劲。
“哟,还敢跟我犟?”赵强伸手就要去推她,“别忘了,你的彩礼钱可是要给我娶媳妇的,你就是我家买来的丫头,还敢摆谱?”
红丫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正想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喝:“强子!”
是赵老实。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地瞪着赵强:“干活去!”
赵强撇了撇嘴,嘟囔了句“偏心眼”,悻悻地走了。
赵老实看着红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水壶,递给她:“喝点水。”
水壶是军绿色的,看着有些年头了,应该是石头退伍时留下的,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赵老实手里。红丫接过来,拧开盖子,里面的水带着点铁锈味,却凉丝丝的,喝下去,嗓子里的干渴顿时缓解了不少。
“谢谢叔。”她小声说。
赵老实没应声,转身往麦地走去,背影依旧佝偻,却好像比刚才挺首了些。
下午割麦时,红丫的手实在疼得受不了,动作越来越慢。二大娘看在眼里,说:“红丫,你去把割好的麦子捆起来吧,捆麦子省点劲。”
红丫点点头,蹲下身开始捆麦。捆麦子要用麦秆当绳子,她的手笨,总捆不紧,刚捆好的麦捆一拎就散了。二大娘看见了,过来手把手教她:“把麦秆在中间绕两圈,用力一勒,结打在后面,这样就紧了。”
红丫跟着学,试了好几次,终于捆好了一捆。她看着自己捆的麦捆,虽然歪歪扭扭,却比刚才紧实多了,心里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对喽,就是这样。”二大娘笑着说,“干啥都得学,学会了就不难了。”
红丫看着二大娘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的手也这样,粗糙,却总能做出最好吃的红烧肉。她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捆麦。
收工的时候,队长过秤,红丫捆的麦捆虽然小,却也算个数。队长在本子上记了半个人的工分,说:“比昨天强点,继续努力。”
红丫心里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她今天能分到半碗像样的玉米糊糊了。
回家的路上,二大娘悄悄对她说:“你婶子那样的人,你别跟她硬顶,没用。她要骂你就听着,转头该干啥干啥,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她顿了顿,又说,“明天我去山里挖野菜,你要是想跟着,就早点起,多挖点,能填肚子。”
红丫眼睛一亮:“真的?” 她早就听说山里有野菜能吃,只是不敢一个人去。
“真的。”二大娘笑着说,“不过得早点,别让你婶子知道。”
回到家,王桂香果然没再骂她,只是把一碗玉米糊糊放在她面前,里面多了几根野菜,应该是赵老实偷偷放的。红丫没说话,低头默默地喝着,心里却盘算着明天去山里挖野菜的事。
吃完饭,她去灶房洗碗,看见赵老实蹲在灶门前抽烟,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红丫洗完碗,正想走,赵老实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铲子,塞到她手里,低声说:“山里……有蛇,小心点。”
红丫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小铲子,铁头磨得发亮,木柄上缠着布条,应该是赵老实特意弄的。她攥着铲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暖的。
“谢谢叔。”她小声说。
赵老实没回头,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响了两声,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摸着手里的小铲子,又摸了摸藏在炕洞里的红薯干,心里踏实了不少。
手还在疼,明天去山里挖野菜肯定也不容易。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有二大娘的照顾,有叔叔偷偷的帮忙,还有手里这把能防蛇的小铲子,她一定能撑过这个夏天。
她甚至开始有点期待明天了。
期待山里的野菜,期待二大娘的叮嘱,期待那些能让她活下去的、微小的希望。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红丫攥紧手里的小铲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明天,又是要努力活下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