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米缸彻底空了,连熬粥的糙米都刮不出一把。母亲抱着饿得首哭的我,再次踏上了回娘家的路。那天的雨,下得邪性,不是雨丝,是冰冷的铁线,抽打在脸上生疼。泥泞的小路滑得像抹了油,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背着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借钱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回来时,天己黑透,墨汁般的夜,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望见那扇熟悉的院门,那曾是我们最后庇护所的地方。母亲松了口气,加快脚步,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打颤。她伸手去推门。
纹丝不动。
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冰冷的铁锁头,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酷的光。母亲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她又用力推了推,门板发出沉闷的“哐哐”声,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妈!开门啊!是我!我和囡囡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拍打着湿冷的门板。
里面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奶奶那特有的、尖利又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像钝刀子割肉:“嚎什么丧?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安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在外面也别回来克我!晦气!”
“妈!囡囡淋了雨,在发烧!求求你开开门!就让我们进去避避雨!”母亲的声音己经带上了绝望的哀鸣,她更用力地拍着门,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发烧?烧死才好!省得跟你一样祸害人!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脏了我的门槛!”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毒的怨气,“再拍门,我叫人了!”
拍门声戛然而止。
母亲抱着我的手臂猛地一紧,勒得昏沉的我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她僵立在冰冷的铁门外,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汇成小溪流进衣领。她不再拍门,也不再哀求。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冰冷地冲刷着一切,还有我滚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冰冷潮湿的颈窝里。
很久,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滚烫和冰冷撕裂。母亲的身体不再颤抖,那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紧闭的、代表最后一点血缘羁绊的门,一步一步,重新走进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铁线雨幕里。每一步,都踩碎了什么,又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她眼底深处,悄然凝结成形。
那场差点要了我小命的高烧过后,母亲变了。
她不再对着空米缸发呆,不再抱着我无声地流泪。她脸上那些被苦难刻下的深深纹路里,第一次透出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当那个穿着廉价西装、自称是父亲代理人的男人,再一次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递到她面前时,母亲没有犹豫。她甚至没怎么看那些冰冷的条款,只是拿起那支廉价的圆珠笔,笔尖悬在签名处,停顿了只有短短的一秒。
那一秒,我仿佛看见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属于“王家媳妇”的软弱,被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彻底斩断了。
笔尖落下,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心里。母亲的名字——林秀芬——三个字,清晰地烙印在纸上。她签得很快,很用力,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背。
代理人似乎松了口气,迅速收好文件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屋子里的晦气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