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下我们母女俩，还有那份摊在破旧小木桌上的离婚协议，像一个丑陋的疮疤。母亲看也没看它，径首走到窗边那张用破木板和砖头垫起来的“书桌”前。桌上摊着几本封面卷了边、纸张泛黄的书——《皮肤护理基础》、《美容穴位按摩图解》。旁边还有一摞裁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钢笔字，是她从书里摘抄的笔记。
她拧亮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微弱的灯光勉强驱散一小片昏暗。她拿起笔，翻开那本《美容穴位按摩图解》，在旧报纸的空白处，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她的背挺得前所未有的首，灯光勾勒出她清瘦却异常坚硬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屋子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市声。那声音，单调，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韧性。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安静地燃烧着，取代了往日的灰烬。
我蜷缩在角落的小床上，身上盖着母亲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旧棉被。高烧的余威让我浑身酸软，眼皮沉重。在那有节奏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里，我沉沉睡去。梦里不再是冰冷的雨夜和紧闭的铁门，而是母亲笔下那些流畅的线条，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里盘旋、交织，像一条条温暖的光带。
时间像条沉默的河，裹挟着生活的沙砾，日夜不停地冲刷着我们。母亲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工蜂，疯狂地采集着每一滴生存的蜜。白天，她在餐馆后厨里，双手浸泡在油腻的冷水里，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水是刺骨的冰，劣质洗洁精腐蚀着她的皮肤，指尖开裂的口子总也好不了，缠着廉价的胶布。餐馆的油烟味、泔水桶的馊臭，牢牢地吸附在她的头发、皮肤、衣服的每一根纤维里。
晚上，当城市的霓虹亮起，属于别人的喧嚣开始沸腾时，母亲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我们那个不足十平米、终年弥漫着霉味和隔壁油烟味的出租屋。她囫囵吞下几口冷饭，就立刻扑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昏黄的灯泡下，她翻开那些被翻得卷了毛边的美容书籍和那厚厚一沓写满笔记的旧报纸。她的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纹。手指因为白天的浸泡和寒冷，关节红肿僵硬，按压书页时微微颤抖。有时，实在困得撑不住，头会猛地一点，惊醒过来，又赶紧揉揉眼睛，继续看，继续写，继续用指腹在自己脸上、手臂上寻找着那些看不见的穴位，一遍遍练习着按摩的手法。
“囡囡，”她偶尔会抬起头，疲惫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指着一个书上的图示，“你看，按这里，叫‘太阳穴’，能让人头脑清爽，不那么累。”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鬓角，轻轻揉着。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鬓边不知何时己染上了霜色。
我趴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就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写作业。铅笔芯很硬，写在粗糙的作业本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我抬起头，看着母亲在灯光下专注的侧影，看着她鬓角那几根刺眼的白发。我用力点头，把那个穴位的位置牢牢记住。
日子清苦得像没有放盐的粥。餐桌上最常见的是清水煮挂面，滴几滴酱油就是奢侈。偶尔母亲发了工钱，会咬牙买一小块最便宜的猪板油回来。熬油时那一点点油渣，就是人间至味。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油渣夹到我碗里，自己只喝飘着几星油花的清汤。“妈不爱吃这个，太腻。”她总是这样说，可我知道，她只是想把所有好的都给我。
生活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们，但母亲眼里的那簇火苗，却在艰难地、顽强地燃烧着。那火苗映在我眼里，也悄然点燃了我心底的东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力地学习，每一次考试，那些鲜红的“优”字，是我唯一能捧到母亲面前、让她疲惫的眼睛亮起一点光的东西。
岁月无声流淌，像母亲当初抄写笔记的沙沙声，缓慢却坚定地改变着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