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边,细雪无声飘落。苏禾望着窗外被雪色染白的营房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窗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办公室里依旧一片死寂。没有惯常的、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更没有收拾饭盒的动静。那份长久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忐忑的心上。
他……怎么了?是那汤不合口味?还是……触动了什么?
就在苏禾几乎要以为时间凝固时,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周战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那个己经空了的、盖紧的军用饭盒。昏黄的走廊灯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仿佛蕴藏着尚未平息的风暴。
他一步步走到苏禾面前,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苏禾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微微垂首。
饭盒被递了过来。入手温热,带着汤羹残留的余温,也带着他掌心的微热。
“汤,” 周战疆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滞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苏禾低垂的睫毛上,最终只问出三个字,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禾心头激起千层浪:
“……怎么做的?”
苏禾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审视的冰冷,也没有了平日的古井无波,而是翻滚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探究、困惑、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渴望**?是对汤的渴望,还是对汤背后所勾起的、那片模糊记忆的渴望?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报告团长,是用食堂的酸菜(改良过的)、猪血块、土豆片,还有……李班长给的一小块腊鱼做的。”
“腊鱼?”周战疆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匹配的味道。
“是,”苏禾补充道,“腊鱼切丝,最后放,提鲜增香。猪血焯水定型,模仿鱼肉口感。土豆片增加爽脆。” 她解释着食材的处理和搭配思路,没有隐瞒。
周战疆沉默地听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那碗汤背后所有的秘密。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在窗棂上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苏禾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却似乎又掺杂了其他东西的语气:
“明天,再做一次。”
不是询问,是要求。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是。”苏禾立刻应道,心却跳得更快了。他还要喝?这说明……他认可?还是仅仅因为那勾起的记忆?
周战疆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苏禾几乎无法解读。然后,他转身,军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规律的轻响,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苏禾抱着尚有余温的空饭盒,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他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那不再仅仅是团长对厨子的命令,更像是一个被触动了心事的男人,在向唯一能抓住那缕熟悉味道的人,下达的一道带着隐秘情感需求的指令。
**寒帅问羹,问的岂止是汤?**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微妙的变化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周战疆依旧寡言,依旧冷峻。但苏禾敏锐地察觉到,当她把那碗精心复刻的“腊鱼酸菜猪血羹”(后来她固定了这个名字)送到办公室时,他打开饭盒的动作似乎快了一丝。他会沉默地吃完,汤汁不剩,然后……偶尔,在她收拾饭盒准备离开时,他会忽然问一句。
“酸菜,怎么腌的?”(目光落在她清洗酸菜丝的手上)
“南方……也有这种吃法?”(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猪血,去腥只用焯水?”(问题专业得像在讨论战术)
问题简短,甚至有些突兀,却不再仅限于食材做法。有时是好奇,有时是求证,有时只是……想听她说点什么?苏禾总是谨慎而诚实地回答,不卑不亢。她发现,当他问起南方时,那冷硬的轮廓线条会不自觉地微微放松。
这碗承载着双重“家味”的羹汤,仿佛成了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奇异的桥梁。一端连着苏禾在苏家沟的贫寒与温暖,一端似乎连着周战疆模糊遥远却带着温度的南方记忆。在这座纪律森严、冰冷刚硬的军营里,一羹一匙间,竟悄然流淌着一丝异样的温情。
李德福乐见其成。团长吃得满意,就是食堂最大的功绩!他甚至偷偷摸摸,想方设法地给苏禾多弄点“好东西”——一小块腊肉,几颗干香菇,一小包珍贵的白砂糖。司务长老张的嘀咕,在团长明显的“偏爱”面前,也暂时偃旗息鼓了。
然而,平静之下总有暗礁。
这天傍晚,苏禾正在小屋煤炉前专注地熬着羹汤。腊鱼丝的咸鲜、酸菜的醇厚、猪血的滑嫩在浓汤中翻滚交融,香气弥漫。突然,食堂操作间方向传来一阵异常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李德福焦急的呼喊和几声粗鲁的呵斥!
苏禾心下一凛,立刻盖好锅盖,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操作间里一片狼藉!一大筐刚洗好的白菜被掀翻在地,沾满了泥水。几个穿着西个口袋干部服、面色不善的男人正围着李德福,为首一个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后勤处的刘处长!他指着李德福的鼻子,唾沫横飞:
“李德福!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把精面、油脂,还有那些紧俏物资,私自拨给一个小灶单独使用?还搞特殊化!那个叫苏禾的丫头,顿顿白面馒头?还有鸡蛋?这待遇比师首长都好了!你这是严重违反纪律,侵占集体财产!”
李德福急得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刘处长!冤枉啊!给团长开小灶,是团长亲自下的命令!食材都是从团长份额里出的!苏禾同志自己那份,也是团长默许……”
“默许?”刘处长嗤笑一声,打断他,“团长日理万机,会管一个炊事兵吃什么?我看就是你李德福假传圣旨,中饱私囊!还有那个苏禾,仗着有几分姿色,迷惑了团长,就想在军营里搞特殊?做梦!” 他目光扫向闻声而来的苏禾,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就是她吧?哼!小小年纪,心思倒不少!来人,把东西都给我搜出来!特别是那罐白面!”
他身后的几个干事立刻如狼似虎地冲向仓库小屋的方向!目标首指苏禾的“小灶”和她视若珍宝的白面罐子!
李德福想阻拦,被粗暴地推开。周围围观的炊事兵们噤若寒蝉,王铁柱(禁闭结束不久)躲在人群后,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阴笑。
苏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着那几个干事粗暴地推开她小屋的门,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罐白面,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周战疆承诺的象征!更重要的是,锅里正熬着周战疆点名要的羹汤!若被这些人破坏……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愤怒、委屈、还有一丝无助涌上心头。司务长的刁难只是小打小闹,这次来的,是手握实权的后勤处长!这顶“侵占集体财产”、“搞特殊化”、“迷惑上级”的大帽子扣下来,足以将她打入深渊!
眼看那几人就要冲进小屋,苏禾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阻拦!
就在这时——
“住手!”
一道冰冷刺骨、如同淬了寒冰的声音,陡然在食堂门口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一切的恐怖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回头!
只见周战疆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食堂门口,军装笔挺,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刘处长那张因惊愕而僵住的胖脸上!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峻的警卫员。
他一步步走进来,军靴踏地的声音在死寂的食堂里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强大的气场让刘处长和他带来的干事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周战疆走到刘处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掉冰渣:
“刘处长,好大的官威。搜我的地方,动我的人,问过我了吗?”
“团……团长!”刘处长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强撑着解释,“我……我接到群众反映,团部食堂存在严重违规使用物资、搞特殊化的问题!所以来调查……”
“调查?”周战疆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却毫无笑意,“调查就是掀翻白菜?就是闯我的炊事兵住处?就是往一个刚立了功、给全团改善伙食的同志头上扣‘迷惑上级’的帽子?”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白菜和那几个脸色发白的干事,最后定格在刘处长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谁给你的胆子?!”
刘处长被那目光看得腿肚子发软,嘴唇哆嗦着:“我……我……”
“李德福!”周战疆不再看他,转向一旁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李德福。
“到!”
“从明天起,苏禾同志小灶所用食材,包括她个人伙食标准,单独造册,由我本人签字核销!任何人,无权过问!” 这道命令,清晰、强硬,如同铁律,彻底将苏禾的“特殊待遇”合法化、公开化!堵死了所有质疑的口实!
“是!”李德福吼得震天响!
周战疆的目光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的苏禾身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安抚?他没有多言,只对警卫员沉声道:“送刘处长回后勤处。让他写份详细的检查,关于今天这场‘调查’的起因、过程和依据!明天一早,放我桌上!”
“是!”警卫员立刻上前,不容置疑地“请”走了面如死灰的刘处长一行人。
食堂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周战疆走到苏禾面前,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拳头和额角渗出的细汗(紧张所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汤呢?”
苏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在屋里,还热着。”
“端出来。”周战疆命令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别洒了。”
苏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快步回到小屋,小心地端出那锅依旧滚烫、散发着浓香的腊鱼酸菜猪血羹。幸好,刚才那些人还没来得及破坏。
周战疆没有去办公室,而是首接在食堂角落一张空着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他示意苏禾将羹汤放在桌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洗礼的食堂里,周战疆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浓稠金黄的汤羹,送入口中。他吃得依旧沉稳,动作却似乎比平时更慢了一些,仿佛在细细品味着什么,又仿佛在用这个行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那碗在寒夜中险些被风波打断的羹汤,此刻散发着袅袅热气,温暖了冰冷的食堂,也照亮了苏禾心中那条布满荆棘却不再迷茫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