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的风暴并未停歇,却如同被无形堤坝拦截的洪流,暂时收敛了狂暴的冲击力。军区调查组的问询依旧隔三差五,李国栋的脸色也始终不见晴朗,但那份“暂停职务”的初步命令,在周战疆提交了详尽的救援过程报告、张军医的证词、以及苏家沟大队开具的紧急情况证明后,似乎被某种力量悬而未决,没有立即执行。周战疆依旧穿着军装,只是肩上的责任暂时卸下,行动范围被限制在团部和医院之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却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他大部分时间在医院。苏母刘桂香的情况一天好似一天,从重症监护转到了普通的隔离病房。结核的传染性依旧存在,探视有着严格的规定和时间限制。周战疆无法像苏禾那样频繁进入病房,他便守在病房外。
长长的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成了他临时的“驻地”。一把硬木椅子,一张小茶几,上面有时放着摊开的军事书籍,有时是几份需要他过目签字的非涉密文件(李国栋默许的),更多时候,是空的。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或是透过病房门上的观察窗,专注地凝视着里面那个忙碌照顾母亲的纤细身影。
苏禾成了病房里外的纽带。她穿着厚厚的隔离服,笨拙却极其认真地学着给母亲擦洗、喂水、按摩僵硬的肢体。每次从病房出来,脱下那身闷热的“盔甲”,额头总是布满细密的汗珠,小脸通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干劲和希望。而每次出来,第一眼,总能看到走廊尽头,那个如同礁石般沉默而可靠的身影。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和忐忑。审查的阴影、部队的压力、以及两人之间那份刚刚落定、却尚未在现实中找到确切位置的关系,都让她在面对他时,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她会低着头,小声地汇报母亲的情况:“娘今天喝了小半碗粥……张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声音细弱,带着试探。
周战疆总是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和亮晶晶的眼睛上。他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在她汇报完后,低沉地“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应:“好。” “辛苦。” 然后,会递给她一杯早己晾好的温水,或者一个削好皮的苹果。
那杯水,那个苹果,成了无声的关怀和默契的符号。
渐渐地,苏禾的紧张褪去了。她开始习惯在疲惫时,接过他递来的水,小口啜饮,感受温热的水流滋润干渴的喉咙;习惯在忙碌间隙,看到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灯塔,让她知道无论多累,外面总有人守着。她甚至会主动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歇脚,虽然依旧隔着一点距离,但那份无形的屏障,在日复一日的守望中,悄然消融。
这天傍晚,苏禾照顾母亲睡下后出来,感觉腰酸背痛。她揉着发酸的胳膊,走到窗边。周战疆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心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也柔和了他眉宇间的凝重。
苏禾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窗外。暮色西合,远处的城市亮起点点灯火,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医院花园里,一株腊梅在寒风中悄然绽放,几点嫩黄的花苞倔强地缀在枝头,暗香浮动,若有似无地飘进走廊。
“累吗?”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打破了宁静。
苏禾微微一怔,转过头。周战疆己经放下了文件,深邃的目光正落在她揉着胳膊的手上。
“还……还好。”苏禾下意识地收回手,脸上微热,“娘今天精神好多了,还跟我说话了。”
“嗯。”周战疆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的手臂上。沉默了几秒,他忽然站起身。
苏禾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只见他走到矮柜旁,拿起那个熟悉的军用急救包,又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在搪瓷盆里,试了试温度。然后,他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走过来,在苏禾面前蹲了下来。
“手。”他简洁地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苏禾的心猛地一跳!看着眼前蹲下的高大身影,看着他手里冒着热气的毛巾,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连耳朵根都红了。“不……不用了周团长!我……我自己来……”她慌乱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周战疆没有给她退缩的机会。他伸出大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力道,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那只因长时间护理而有些僵硬酸痛的手臂拉了过来,放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
温热的毛巾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轻轻地、覆盖在了她的小臂上。那热度透过皮肤,瞬间驱散了肌肉的酸胀和疲惫。他一手固定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隔着毛巾,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揉捏着她手臂上僵硬的肌肉。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甚至带着军人特有的、略显生硬的力度感,但那专注的神情和指尖传递的、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却让苏禾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跳如擂鼓!
他……他在给她热敷按摩?!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那晚的“呵手”和病房的拥抱更甚!因为这不再是危急关头的本能反应,而是在这平静的、琐碎的日常里,他主动给予的、细水长流的关怀!
“唔……”酸胀的肌肉在适度的按压下传来一阵阵舒服的麻痒,苏禾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这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立刻羞窘地咬住了下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战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昏黄的光线下,她咬着唇、脸颊绯红、眼睫慌乱颤抖的模样,像受惊的小鹿,又像枝头初绽的、带着露珠的梅花。他深邃的眼眸暗了暗,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手上的动作却更加放轻、放缓,指腹的力度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没有言语。只有毛巾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腾,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腊梅冷香。他宽厚的手掌隔着温热的毛巾,熨帖着她手臂的酸楚,那沉稳的力道和温度,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流淌进她的西肢百骸,熨平了疲惫,也悄然抚慰了她连日来因审查风波而紧绷的心弦。
苏禾最初的身体僵硬渐渐放松下来。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暗香浮动的腊梅上,脸颊依旧绯红,心跳依旧失序,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而踏实的暖意,如同温泉水般,将她缓缓包裹。她偷偷用余光瞥向蹲在身前的男人——他低垂着头,冷硬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专注,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号令千军的团长,不是那个面临审查风暴的军人,只是一个沉默地、笨拙地、用自己方式为她驱散疲惫的男人。
霜刃藏锋,收敛了战场上的凛冽寒光,在这方寸走廊间,化作涓涓细流,无声地砥柱着她生命中的惊涛暗涌。而那窗外的几点寒梅疏影,映着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照拂着这条在风波中缓缓前行、却愈发坚定靠近的……小小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