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着米浆的窗纸漫进来,在沈昭棠膝头染出一片淡金。
她捏着绣针的手悬在半空中,针尾的红丝线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刚才补到凤凰尾羽最后一匝金漆时,指尖忽然泛起熟悉的凉意,像被浸在腊月的井水里。
“东南方向...绣楼...”沙哑的男声混着碎瓷般的裂纹,从她心口处渗出来。
沈昭棠猛地抬头,案几上修复到一半的纸鸢突然震颤,凤凰尾羽上的金漆簌簌掉落,在木头桌上砸出细碎的响。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绣针“当啷”掉在青布补丁上,针尖扎进那抹凤凰翅尖,像根刺。
“顾砚之?”她低唤一声,声音比往常轻了三分。
回应她的是更清晰的痛楚闷哼,混着若有若无的纸页翻折声。
沈昭棠伸手按住心口,隔着粗布衣裳能摸到皮肤下跳动的热意——那是昨夜引魂灯灼烧的痕迹,此刻正随着那道残魂的声音发烫。
“昭棠?”
纸坊木门“吱呀”被推开的瞬间,沈昭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抄起案角的竹篾。
可看清来者时,竹篾又慢慢垂了下去——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小丫头,发辫散了半边,怀里紧抱着块绢帕,帕角沾着暗褐色的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姐姐救救我姐!”小丫头踉跄着扑过来,膝盖撞在木凳上发出闷响,“她昨夜在绣楼里哭,说‘新郎是纸人’,今早我去叫她,门从里头反锁着,我爬窗进去...她、她整个人缩在床角,眼睛首勾勾盯着妆奁,我碰她一下,她就喊‘别撕婚书’!”
沈昭棠的目光落在那方血帕上。血渍里隐约能看见金线绣的并蒂莲,是云州绣楼“锦云阁”的标记——上个月她给锦云阁老鸨扎过送终纸马,记得那老鸨说过,阁里最会绣并蒂莲的是苏家大姑娘苏月白。
“苏婉儿?”她伸手按住小丫头颤抖的肩膀,“你姐是不是接了什么蹊跷的活计?”
“三日前有个穿玄色斗篷的客人,说要绣百幅‘和合二仙’,预付了十两银子。”苏婉儿抽噎着,眼泪砸在血帕上,把暗褐的血渍晕开一片,“我姐说那客人手特别凉,像...像死人的手。昨夜她绣到第三十七幅,突然尖叫着说‘纸人动了’,我去敲她门,听见里头有纸页哗啦响,还有...还有男人笑的声音!”
沈昭棠的后颈泛起凉意。她抬头看向纸鸢,凤凰尾羽上的金漆不知何时全褪了,露出底下泛黄的纸胎——那是顾砚之残魂不稳的征兆。
“带她去。”清润的男声突然在耳畔炸响。
沈昭棠惊得偏头,就见顾砚之的身影从纸鸢里飘出来,半透明的指尖正按住她手腕。
他眼尾的纸纹泛着极淡的金光,可那金光里裹着细碎的黑影,像被虫蛀的旧书。
“我查米商案时,顾府密档记载过‘活人替身需用冥婚契’。”他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粗糙,“锦云阁地下有前朝的排水道,当年顾家查案时封过,后来被人扒开了。”
沈昭棠这才发现,他按住自己的指尖正泛着虚影,像被风吹散的烟。
她反手扣住那只手,触到的温度比昨夜更凉,凉得刺骨:“你现在的状态......”
“先救人。”顾砚之冲她笑了笑,眼尾的纸纹突然闪了闪,“米商案的账册,可能藏在绣楼里。”
沈昭棠抿紧嘴唇。她从案底摸出个青布包裹,里头是扎纸用的竹篾、金漆,还有盏巴掌大的引魂灯——灯油是用梧桐籽熬的,专克阴邪。
苏婉儿盯着那盏灯,喉咙动了动:“这...能救我姐吗?”
“能。”沈昭棠把包裹甩在肩上,转身时瞥见顾砚之的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清,“但你得带路,走最快的那条。”
锦云阁的朱漆门在三更时分泛着青灰。
沈昭棠站在门口,能闻到门楣上挂的铜铃里渗出来的霉味——那是被阴气浸久了的缘故。
苏婉儿攥着她的衣袖,指尖几乎要掐进她肉里:“我姐住西厢房,第三间。”
顾砚之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撒纸蝶。”
沈昭棠从包裹里摸出把碎纸片。那些纸片在她掌心转了两圈,“扑棱棱”展开成指甲盖大的纸蝶,金漆画的翅膀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她抬手一撒,纸蝶群“嗡”地飞起来,绕着绣楼转了两圈,突然全往西侧厢房聚去,在半空中旋成个金色的旋涡。
“西侧厢房。”顾砚之的声音里带着紧绷,“纸蝶聚的位置,是墙里有活人的生气。”
沈昭棠顺着纸蝶旋涡的方向看过去。西厢房第三间的窗棂裂了道缝,月光漏进去,照在窗纸上,映出个蜷缩的影子——是苏月白。
“姐!”苏婉儿扑过去要拍门,被沈昭棠一把拽住。
“别碰门。”她盯着窗棂的裂痕,“门环上缠着红绳,是锁魂结。”话音未落,最前头的纸蝶“啪”地撞在砖墙上。
沈昭棠眯起眼——那只纸蝶的翅膀上沾着暗褐色的血,不是苏月白的,是更陈旧的、己经发黑的血。
“看那些蝶翅上的血渍。”顾砚之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些,“血里掺着纸灰,是冥婚契烧过的。”
沈昭棠伸手按在砖墙上。指尖刚触到砖面,整面墙突然“刷”地往下滑,像被抽走了线的纸帘。潮湿的霉味涌出来,密道里的风卷着她的衣摆,苏婉儿的惊呼声被风撕碎在空气里。密道里点着牛油灯,灯芯结着黑黢黢的灯花。
沈昭棠摸出引魂灯点燃,金红的光映得西壁发亮——墙上密密麻麻钉着黄纸,纸上的朱砂字被水浸得模糊,隐约能认出“婚书”“替身”“生魂”几个字。
“在最里头。”顾砚之的声音从她左侧传来,“我能闻到活人的血味。”
沈昭棠顺着他的声音往前走。
密道尽头的暗室里,苏月白像团破布似的缩在墙角。她身上裹着大红喜服,袖口、领口全被撕得稀烂,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勒痕。更骇人的是她的双手——十指指尖全被剪掉了,血滴在地上,汇成条暗红的线,首通到她脚边的檀木妆奁。
妆奁盖敞开着,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张染血的黄纸。
沈昭棠凑近看,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苏月白自愿为妾,生魂归阴婚夫主”,末尾盖着枚青黑的印章,印文是“阴阳同契”。
“这是冥婚契。”顾砚之的身影突然实体化,伸手去撕那张纸。他的指尖刚碰到纸边,黄纸突然腾起黑雾,在他手背上烧出个焦黑的窟窿。“嘶——”他倒吸口冷气,却没松手,“红线...是米商账本里的。”
沈昭棠这才注意到,苏月白的手腕、脚腕都缠着细红线,红线上还沾着碎纸片——和米商案里被烧毁的账本纸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想把苏月白抱起来,却发现那些红线像活物似的收紧,在苏月白手腕上勒出更深的血痕。
“别碰红线!”顾砚之突然踉跄着撞过来,把她往旁边一推。
沈昭棠的后背撞在墙上,就听见“噗”的一声——刚才她站的位置,一把短刀正插在砖缝里,刀刃上沾着墨绿色的毒。
“账房先生?”苏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怎么拿着刀?”
沈昭棠抬头。
穿青布短打的账房先生正站在密道口,手里的刀还在往下滴血。
可他的眼睛——本该是黑亮的眼珠,此刻却像被挖走了,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不是账房先生!”苏婉儿尖叫着扑过来,“他的眼睛是空的!”话音未落,“账房先生”的脖子突然发出“咔咔”的响声,以诡异的角度转了一百八十度。
他咧开嘴,露出满嘴的纸浆——那些纸浆里混着金粉,正是沈昭棠扎纸人时用的金漆。
“退!”顾砚之拽住沈昭棠的手腕往暗室里跑。
沈昭棠反手将引魂灯掷向那团纸人,灯油溅在纸人身上,腾起的火焰里,黄纸冥婚契的灰烬突然炸开,露出张染血的名单——正是顾砚之生前调查的米商名单。
纸人“吱呀”怪叫着,身上的青布短打“哗啦”裂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纸人傀儡。它们的关节处系着细如发丝的线,线的另一端,隐没在密道更深的黑暗里。
“昭棠!”顾砚之突然拽着她往墙角滚去。
沈昭棠的后脑勺撞在砖头上,眼前发黑的瞬间,她听见头顶传来“嗤啦”一声——刚才她站的位置,被纸人傀儡的指甲划出道深痕。
“躲开......”顾砚之的声音混着血沫,在她耳边轻得像片纸。
沈昭棠抬头看他,就见他胸前的虚影里渗着黑雾,眼尾的纸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灰白色。
而那些纸人傀儡,己经举起尖锐的指爪,朝他们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