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内的煤油灯芯忽地爆开一朵灯花,在墙壁上映出李建军微微颤抖的影子。他盯着地图上被红笔反复描摹的 “深圳” 二字,指腹早己将纸面得发毛。父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接一声,像钝刀在割他的心。
“又在看那地图?” 父亲李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起,惊得建军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线。老人不知何时披着棉袄坐在门槛上,旱烟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深圳离这儿两千多里,你当真要去?”
窑洞外的风裹着雪粒子拍打着窗棂,建军喉结滚动了两下。三天前赵叔带来的招工消息,此刻仍在耳边炸响。五块钱一天的工钱,高耸入云的国贸大厦,还有那句 “时间就是金钱” 的口号,像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心。可当他看见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父亲布满裂口的手掌,火焰又变成了冰块。
他摸到贴身口袋里的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在省城打工半年攒下的钱。除了给家里补贴、给弟妹买文具,这剩下的钱,本是为了应急,如今却成了他奔赴深圳的底气。想起弟弟妹妹每天天不亮就着煤油灯背书,走十几里山路去学校,他攥紧了拳头。
“爹,我想试试。” 建军声音发涩,“在省城干三年,也攒不够盖新房的钱。深圳机会多……”
“机会?” 李老实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迸溅在青石板上,“当年你王叔去东北挖煤,说挣大钱,结果呢?被埋在矿洞里,连全尸都没找着!”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血丝,“你娘就你这么个儿子,万一……”
里屋传来窸窣响动,母亲披着单薄的衣裳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掠过桌上的地图,落在建军紧攥的拳头上,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往灶台添了把柴。火苗窜起来,照亮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建军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家里断了粮,母亲偷偷把仅有的半碗面糊糊推到他面前,自己啃着硬得硌牙的菜团子。还有去年冬天,他去省城打工,母亲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借车费,脚底磨出的血泡把新纳的鞋底都染红了。
母亲望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却笑得灿烂。“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发高烧说胡话,你爹背着你走了十几里山路,在县医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夜。” 她声音发颤,“这些年,咱们家是穷,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你才 20 岁,急什么呢?”
“要不…… 再等等?” 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隔壁村二妮她爹在县城有关系,说能给你找个仓库保管的活,虽说钱少些,好歹安稳。”
“安稳?” 建军猛地站起来,撞得木桌发出吱呀声响,“娘,您看看咱家的窑洞!墙缝里塞的报纸都被雨水泡烂了,妹妹连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王老虎家儿子初中没读完,靠着倒卖木材就盖起了二层楼,这就是安稳?弟弟妹妹的学费,以后又怎么办?”
父亲突然抄起烟袋杆砸在地上,闷响在寂静的窑洞里炸开:“住口!人比人气死人!咱们李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庄稼人……”
“可我不想一辈子当庄稼人!” 建军的吼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他看着父亲骤然苍老的面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语气软下来,“爹,我知道您和娘不容易。但深圳真的不一样,那里有电子厂,有技术工,我跟着王工学了两年电工,说不定能……”
“电工?” 父亲冷笑一声,“在这儿给人修个灯泡都嫌你挣得多,到了大城市,谁会正眼看你?”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脊梁,“你以为五块钱一天是白拿的?那是拿命换!”
母亲突然扑过来,冰凉的手死死攥住建军的胳膊:“听你爹的话,成吗?娘不要楼房,不要钱,只要你平平安安……” 她的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泪水滴在建军手背上,烫得他眼眶发酸。
建军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手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趴在父亲肩头看星星,母亲纳鞋底时哼的陕北民歌,还有每次离家去省城,父母站在村口目送他的身影,首到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他怎么能忘记这些?可如果不出去闯,弟弟和妹妹的学费、父母的药钱,又该从哪里来?
“爹,娘。”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我知道风险大,但我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几亩薄田。给我三年时间,要是混不出个样子,我就回来,老老实实种地。”
父亲背过身去,许久才闷声说:“你想走,拦不住。但记住,路是自己选的,摔了跟头别喊疼。” 老人从墙上摘下珍藏的老烟袋,那是爷爷传下来的物件,“带着这个,想爹娘了就抽一口。”
母亲的手还在发抖,却转身摸出个布包。她把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二十张五元钞票:“这是卖猪攒的钱,路上省着花。到了深圳,记得往家里捎个信……”
建军的喉咙像被棉花堵住,说不出话。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爹娘的恩情,儿子记下了。等我盖起楼房,一定接你们去享福!”
窑洞外,月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云层遮住了星星。李建军躺在炕上,听着父母在隔壁屋辗转反侧的声响,攥着老烟袋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烟杆上的榆木纹理硌着掌心,却让他感到踏实。这一夜,他知道自己不仅做出了选择,更扛起了沉甸甸的责任。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李建军站在窑洞门口,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黄土塬。父亲蹲在墙角默默抽着烟,母亲倚着门框,欲言又止。风卷着细雪掠过他的衣角,带着熟悉的黄土气息。他还未真正启程,但心中的方向,己然清晰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