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年的冬天刚过,关中平原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己能嗅到泥土苏醒的气息。李村的田埂上,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弓着背播撒玉米种子,铁锹翻起的黑土块里,隐约可见去年未腐烂的麦茬。
李建军挎着半筐麦麸,慢悠悠走在田埂上。筐绳勒得肩膀生疼,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公社广播站的大喇叭。此刻喇叭里正播放着春耕动员讲话,夹杂着一段拗口的算术题:“某生产队需播种玉米 30 亩,每亩用种 8 斤,现有种子 250 斤,问剩余种子可支援邻队多少亩?”
“蠢货!这都算不明白!” 广播里传来播音员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建军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蹲下身,捡起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在松软的田土上飞快划动。泥土簌簌落下,一道清晰的算式逐渐成型:250 - 30×8 = 10(斤),10÷8 = 1.25(亩)。
“1 亩 2 分 5 厘。” 他轻声自语,指尖着树枝末梢的分叉,仿佛在感受数字的肌理。刚播下的玉米种子在土里发胀,孕育着新的生命,而他脑子里的数字和公式,也像种子一样疯狂生长。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揪住了他的耳朵,力道大得让他头皮发麻。“小兔崽子!叫你喂猪,跑这儿犯什么癔症?”
建军疼得龇牙咧嘴,回头一看,只见村支书王老虎铁塔般站在身后,三角眼瞪得像铜铃,山羊胡气得首颤。王老虎是村里的土皇帝,嗓门大、脾气暴,尤其看不惯孩子 “不务正业”。
“我…… 我在算题……” 建军挣扎着辩解,耳朵还被紧紧揪着。
“算题?算你娘的腿!” 王老虎扬手就是一巴掌,虽未真的落下,却带起一阵风,刮得建军脸颊生疼。“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跟那些破数字瞎混!再让我看见你弄这些没用的,打断你的腿!”
建军咬着牙,没再说话。他知道跟王老虎争辩无异于以卵击石。刚算出的答案还清晰地印在田土上,却被王老虎不耐烦地一脚踩乱,泥土溅了他一裤腿。
“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喂猪!” 王老虎松开手,又踹了他屁股一脚。
建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手里掰成两段,扔进旁边的水渠。然后提起麦麸筐,一步三回头地朝家走去。走出老远,他还忍不住回头望向远方的天际线,那里有几朵白云缓缓飘过,像极了课本里描绘的轮船。
课堂上,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坑洼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建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手里偷偷攥着几颗光滑的小石子。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李老师正在讲解供销社的账目,提到白糖价格从每斤 0.72 元涨到了 0.78 元。
“同学们,这白糖涨价了,涨幅是多少呢?” 李老师扶了扶老花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过。
教室里鸦雀无声,几个学生偷偷翻着课本,却找不到答案。建军看着手心里的石子,眼睛一亮。他悄悄将石子在桌肚里摆成方阵,第一排摆 72 颗,代表原价;第二排摆 78 颗,代表现价。然后用手指着石子慢慢算:(78-72)÷72≈8.33%。
“老师,涨幅大约是 8.33%!”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齐刷刷地看向他。李老师也愣了一下,随即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快速计算,算完后惊讶地看着建军:“没错!李建军同学算得很对!”
教室里响起一片惊叹声。建军却低下了头,不敢看大家的目光。他知道,这又会引来王老虎的不满。
果然,下课后,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建军啊,你很聪明,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是……” 老师顿了顿,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说,“王支书那边,你还是收敛点,别太张扬了,免得惹麻烦。”
建军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聪明也是错?为什么追求知识还要偷偷摸摸?
夜深了,月光如水,洒在村头的麦秸堆上。李建军抱着一本从废品站捡来的《初中代数》,小心翼翼地躲进麦秸堆深处。 这本书缺了封面,纸页泛黄发脆,却成了他最珍贵的宝贝。
他掏出一块捡来的碎瓦片,又看了看身边熟睡的老黄牛。黄牛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此刻正甩着尾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建军咬了咬牙,用瓦片在黄牛光滑的后背上轻轻刻写着刚学到的公式:(a+b)2=a2+2ab+b2。
瓦片划过牛皮,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黄牛似乎有些痒,甩了甩身体,却没有醒来。建军屏住呼吸,飞快地刻着,月光透过麦秸的缝隙洒在他专注的脸上,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牛背上。
他完全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仿佛那一个个公式就是打开外面世界的钥匙。刻完一个公式,他就拿出自制的小布条,蘸着清水在牛背上轻轻擦拭,检查是否正确,然后再刻下一个。
第二天清晨,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李建军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在麦秸堆里睡着了。他猛地想起什么,赶紧跑到牛棚里。
老黄牛正在低头吃草,背上的毛发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昨天夜里刻下的公式痕迹早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建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牛背光滑的皮毛,心里一阵失落。
那些刻痕,就像他被现实磨蚀的求知欲,刚刚萌芽,就被无情地冲刷掉了。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但他没有回去,而是站在牛棚里,默默回想昨晚刻下的公式。他知道,只要心里记得,那些知识就不会消失。
总有一天,他会用这些知识,在现实的土壤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