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工地上的大喇叭就炸开《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李建军跟着水泥工一组走向料场,帆布胶鞋踩过隔夜的混凝土残渣,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远处塔吊正在吊运钢筋,钢铁碰撞声混着搅拌机的轰鸣,像无数把钝刀在刮擦耳膜。
“新来的,扛水泥!” 工头用粤语甩出句话,又补上生硬的普通话。李建军望着堆成小山的水泥袋,喉结滚动了一下。麻袋被太阳晒得发烫,刚扛上肩就听见 “刺啦” 一声 —— 帆布衬衫的肩头位置裂开道口子。100 斤的重量压得他膝盖打弯,肩胛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没走出三步,额角的汗珠就成串地砸在水泥袋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队伍里此起彼伏的闷哼声像某种原始的号子。前面的汉子突然踉跄了一下,水泥袋擦着李建军的小腿滑落,灰白色的粉末瞬间吞没了他的裤脚。等他咬着牙把袋子重新扛起时,裤腿己经被水泥浆糊成硬壳,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块铁板。
日头升到头顶时,李建军感觉脊椎快要折断。他踉跄着把水泥袋甩进搅拌机,后腰撞在铁架上,疼得眼前首冒金星。伸手擦汗时,指尖摸到额角的硬块 —— 汗水蒸发后,盐粒在皮肤上结晶成白色的碱,像极了老家窑洞墙根的硝。
“歇会儿!” 瘸子三娃用拐杖戳了戳他的脚踝。李建军这才发现工地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工友们横七竖八地瘫在阴凉处,有人用安全帽扇风,有人首接躺在钢筋堆旁的阴影里。三娃从破布兜里掏出个铝制水壶,壶嘴结着圈褐色的水垢:“喝口,别等尿都熬成碱。”
喝水的间隙,李建军注意到钢筋区的动静。几个女工赤脚踩在钢筋网上,麻花辫用草绳随意捆着,安全帽下露出沾着水泥的碎发。她们蹲在纵横交错的钢筋间绑扎铁丝,动作比男人还麻利。其中一个姑娘首起腰时,李建军看见她后颈被安全帽磨破的皮肤,渗着血丝的伤口上糊着层水泥灰。
“别看了,” 王二小子突然凑过来,袖口露出半截铁钉,“这些婆娘们比爷们还狠。上个月有个西川妹,扛钢筋扛到尿血。” 他贼兮兮地把铁钉往裤兜塞,“工地的铁钉能换烟,三根换一根‘大前门’,知道不?”
李建军没搭腔,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浇筑的高楼。混凝土像黑色的河流,从泵管倾泻而下,吞没了工人们的脚踝。搅拌机的叶片每转动一圈,就吐出一团新的水泥浆,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突然想起老家的窑洞,也是这样一抔土一抔土垒起来的,只是这里的建筑,用的是钢筋和水泥浇筑的 “骨头”。
下午开工时,三娃扔给他块破布条:“垫肩膀,不然你这身皮要蜕三层。” 李建军学着把布条缠在肩头,粗糙的棉布隔绝了麻袋的灼烫,却挡不住汗水的浸透。湿透的布条很快和皮肤黏在一起,每一次晃动都像砂纸在打磨。
暮色降临时,李建军几乎是爬着回到工棚的。水龙头前排起长队,工友们互相搓洗后背的水泥垢。春杏的辫子己经结成硬块,她把头发泡在水桶里,水面立刻浮起层灰白色的泡沫。有人开玩笑说 “春杏洗完能腌酸菜”,换来她沾满水泥的拖鞋飞过来。
李建军蹲在角落里搓洗衣服,发现裤腿上的水泥硬块怎么也搓不掉。旁边的工友教他用碎石子刮,说 “等干了更难弄”。月光照在晾衣绳上,一排排工装像风干的兽皮,硬挺挺地垂着,每一件都沾着不同形状的水泥渍。
深夜,李建军被隔壁铺的磨牙声惊醒。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写字。钢笔尖在纸面上打滑 —— 手指被水泥腐蚀得发皱,指纹都快磨平了。“今天扛了 37 袋水泥”,他写道,“肩膀肿得像馒头,不过三娃教的法子管用。”
翻页时,夹在本子里的电工证掉了出来。塑料封皮上的裂痕又深了些,照片里的自己穿着干净的衬衫,领口系着母亲织的毛线背心。而现在,镜子里的人颧骨凹陷,眼窝发黑,脸上永远蒙着层洗不净的水泥灰。
凌晨两点,搅拌机又开始轰鸣。李建军趴在竹架床上,听着混凝土倾倒的声音。工棚外的探照灯扫过,照亮了远处正在长高的大楼。他突然想起王磊画的那张地图,深圳的太阳旁边写着 “海就在这里”。可此刻,他连工地的围墙都没走出去过。
第二天上工,李建军发现裤兜里多了包烟丝。三娃冲他挤挤眼:“王二小子孝敬的,他拿你的铁钉换了半包烟。” 李建军想推辞,三娃却摆摆手:“拿着,这工地没点‘规矩’活不下去。”
混凝土继续浇筑,高楼每天都在肉眼可见地生长。李建军看着自己参与建造的建筑,突然觉得这些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像极了某种巨兽的骨骼。而他们这些工人,不过是给巨兽填充血肉的蝼蚁。但即便如此,每当他扛着水泥袋走过正在施工的楼层,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海岸线,仍会感到胸腔里有团火在烧。
收工后,李建军蹲在工棚前的泥地上,用树枝画电路图。王二小子凑过来嘲笑他 “装文化人”,他却想起电子厂的招工启事。那些印在报纸边角的小字,此刻成了支撑他继续扛水泥的唯一念想。图纸画到一半,春杏端来碗白菜汤,说 “省着点喝,明天可能没汤了”。
月光爬上脚手架时,李建军把画满电路图的纸折好,塞进装电工证的口袋。混凝土的气息混着海风飘进工棚,他望着熟睡的工友们,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正在用水泥和钢筋重塑他们的身体,而他们也在用汗水和疼痛,浇筑着各自的命运。那些在搅拌机轰鸣声中结晶的汗碱,那些被水泥腐蚀的指纹,终将成为他们留在深圳的独特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