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拧紧的水龙头,喧嚣声戛然而止,只留下被彻底洗刷过的世界。岩凹外,湿漉漉的森林蒸腾起浓重的白雾,混杂着泥土、腐叶和雨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埃里安蜷缩在角落,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刚才那短暂的、仿佛被无形电流击穿的痛苦爆发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刻只剩下沉重而紊乱的呼吸。莉亚惊魂未定,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死死盯着埃里安紧握的拳头周围,那几片彻底化作飞灰的枯叶痕迹,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那冰冷狂暴的气息虽然随着埃里安力竭而蛰伏,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雷恩是第一个动作的。他猛地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先是扫过埃里安惨白昏迷的脸,又迅疾地钉在莉亚身上,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穿透。“收拾东西。”他的声音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斩断了莉亚所有的恐惧和疑问,“立刻。”
莉亚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瞬间从惊惧中惊醒。她不敢有丝毫耽搁,手忙脚乱地将摊开的黑陶罐盖子塞紧,胡乱塞回包裹,又迅速检查了一下埃里安肩头重新包扎的绷带——还好,没有新的血迹渗出。她费力地将沉重的包裹重新背到肩上,勒紧带子的动作牵扯着脚踝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雷恩己经俯身,动作依旧粗鲁却效率惊人地将半昏迷的埃里安拽了起来,再次架在自己肩上。埃里安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袋沉重的谷物,只发出几声模糊痛苦的呻吟。雷恩的目光最后在岩凹内扫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个人物品痕迹,尤其是那黑蓟膏的刺鼻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似乎被冲淡了不少,但他依旧眉头紧锁。
“走。”他低喝一声,率先踏入岩凹外湿滑泥泞的世界。
暴雨后的黑森林,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陷阱里跋涉。吸饱了水分的腐殖土变得异常松软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浆能没到脚踝,再出时带起沉重的“噗嗤”声。倒伏的朽木、盘结的树根、被雨水冲刷的嶙峋岩石,都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青苔或泥浆,稍有不慎就会重重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水迅速灌满了莉亚破烂的鞋子,寒气顺着脚踝的处首往上钻,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上。
莉亚咬紧牙关,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她死死盯着前方雷恩那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背影,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强迫自己忽略脚踝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忽略湿透衣物紧贴皮肤带来的刺骨寒意,忽略肩膀上包裹带子勒入皮肉的酸麻,更忽略身后埃里安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活下去,到白塔城。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力量。
雷恩的步伐没有丝毫放缓,反而带着一种被无形鞭子抽打般的急促。他架着埃里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湿滑的地面让他高大的身躯也数次趔趄,全靠惊人的腰腹力量才勉强稳住。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警惕的猎鹰,穿透弥漫的雾气,扫视着前方每一片晃动的树影,倾听着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格里克随时可能追上来,埃里安体内那诡异力量的再次失控更是如同悬顶之剑。时间,是他们此刻最奢侈也最匮乏的东西。
浓雾像一层厚重的、湿冷的裹尸布,不仅遮蔽了视线,也吞噬了大部分声音。只有他们三人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脚步声和泥浆被搅动的粘腻声响,在这片死寂的绿色迷宫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不知艰难跋涉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雷恩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他架着埃里安,迅速侧身躲到一棵足够两人合抱的巨大铁橡树后,同时向身后踉跄的莉亚投去一个凌厉的噤声眼神。
莉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扑到旁边一棵树干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是格里克?还是森林里更可怕的东西?
雷恩屏息凝神,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透过树干和稀疏的灌木缝隙,死死盯着前方雾气流动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鸟兽,也不是风雨,而是…车轮碾过湿软地面的沉重滚动声?还有…模糊的、属于人类的交谈声?甚至…夹杂着几声牲畜低沉的哞叫?
商队?!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莉亚脑海中的恐惧迷雾,带来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雷恩的眉头却锁得更紧,眼神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添了几分审视的冰冷。在这种地方遇到商队,未必是福。
前方的雾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头高大健壮的驮牛,粗壮的脖颈上套着磨损的皮轭,鼻孔里喷出团团白汽,正费力地拖拽着沉重的货物在泥泞中前行。它们深棕色的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泥点,显得有些狼狈,但步伐沉稳。
跟在驮牛后面的,是几辆用厚实原木粗糙打造的大车。车轮很大,轮辐粗壮,但此刻深陷在泥泞里,每前进一点都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和泥浆被搅动的“噗噗”声,拉车的驮牛显得异常吃力。车斗上覆盖着厚厚的、被雨水浸透变成深黑色的油布,鼓鼓囊囊的,看不出具体装着什么。
在车队两侧和前后,影影绰绰地行走着不少人。最外围是几个穿着半旧皮甲、腰间挎着长短兵刃的护卫。他们神色疲惫,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浓雾笼罩的密林,手指始终没有离开武器。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汉子,正低声吆喝着什么,似乎是在指挥驮牛避开一处特别泥泞的洼地。
车队中间和后面,则是一些穿着普通粗布麻衣的平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大多背着简陋的包裹,拖家带口,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环境的麻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背,紧紧拉着一个七八岁、同样满脸泥污的小男孩的手。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工匠模样的男人,背着装有工具的褡裢,沉默地走着。
整支队伍在湿滑泥泞的林间缓慢挪动,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牲畜体味、湿木头和廉价烟草的气息。车轮声、吆喝声、抱怨声、孩子的啼哭声、驮牛的喷鼻声…这些属于人类活动的嘈杂声音,在经历了黑森林漫长的死寂和恐怖后,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莉亚的心跳得飞快,一半是激动,一半是紧张。她下意识地看向雷恩,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期待——有商队!跟着他们,是不是就能更快、更安全地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甚至…也许能搭个车?
雷恩的目光却像冰锥一样,冷冷地刺向前方缓慢移动的车队。他的视线在那几个护卫警惕的眼神、商人精明的打量、以及难民麻木的脸上快速扫过。这支队伍鱼龙混杂,来历不明,目的未知。在这种地方,人多眼杂,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暴露的风险成倍增加。格里克随时可能循着踪迹追来,埃里安体内的不稳定因素更是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加入他们?简首是自寻死路!
“绕开。”雷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架着埃里安,身体微微后缩,准备从侧后方的大树和茂密的蕨丛中悄然遁走。
“等等!”莉亚急了,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拔高了一丝。她顾不上雷恩瞬间投来的、几乎要将她冻结的警告目光,语速飞快地低声道:“雷恩!你看我的脚…还有埃里安!他…他快撑不住了!我们这样走太慢了!格里克随时会追上来!跟着商队…至少人多…也许能…能搭车…”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脚踝的剧痛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绝望。
雷恩的动作顿住了。他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再次审视着莉亚发紫的脚踝——那伤势在泥泞中跋涉只会恶化,最终会成为拖累甚至致命的弱点。他又瞥了一眼肩上气息奄奄、脸色灰败的埃里安。这小子刚才的力量失控虽然短暂,却像敲响的警钟,下一次爆发会是什么时候?威力会多大?在这危机西伏的森林里,带着两个随时可能崩溃的累赘,速度确实慢得像蜗牛。格里克…那个像鬣狗一样难缠的家伙,绝不会轻易放弃。
时间,还是时间!绕开这支商队,意味着继续在泥泞和危险中挣扎,暴露的风险并未降低。而加入他们…风险巨大,但或许…能换取一点点喘息的时间和速度?
就在雷恩内心天人交战、杀意与权衡激烈碰撞的瞬间,前方商队里,一个眼尖的护卫似乎察觉到了他们藏身树后的细微动静!
“什么人?!”一声警惕的暴喝骤然响起,如同炸雷般撕裂了林间的相对宁静!
“唰唰唰!”几乎同时,外围几个护卫瞬间抽出了腰间的武器!长刀出鞘的寒光、短斧握紧的摩擦声、弓弦拉紧的咯吱声清晰可闻!所有护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射向雷恩和莉亚藏身的方向,气氛瞬间绷紧到极点!商队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平民们惊慌地往车队中间挤去,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完了!莉亚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包裹带子,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
雷恩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冰冷锐利,一股无形的寒意以他为中心瞬间弥漫开来。他搭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下沉,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绕开己经不可能了。
“别动手!”一个略显油滑但刻意拔高以盖过嘈杂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暗红色厚呢绒外套、身材微胖、留着两撇精心打理过的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从一辆大车旁急匆匆地挤了过来。他脸上堆着商人特有的、试图化解危机的圆滑笑容,但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却闪烁着警惕和评估的光芒。他快步走到那个最先发现动静的刀疤护卫头领身边,低声快速交流了几句。
“朋友!误会!都是误会!”胖商人脸上挤出更热情的笑容,朝着雷恩和莉亚藏身的大树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我们是‘铁橡木’商队,正经买卖人!跑艾尔维尼亚到石溪镇这条线的!这鬼天气,还有这该死的林子,谁都不容易!朋友,既然遇上了,就是缘分!出来说话吧?看你们的样子…是遇到麻烦了吧?”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雷恩架着的埃里安,又落在莉亚那明显不自然的站姿和的脚踝上,眼底的算计一闪而过。
雷恩依旧沉默,如同岩石般纹丝不动。冰蓝色的眼眸冷冷地审视着那个胖商人,仿佛要穿透那层虚伪的笑容,看清他骨子里的意图。商队护卫的武器并未放下,刀疤头领的目光更是如同鹰隼般锁定着他们。
时间仿佛凝固了。浓雾在林间缓缓流动,驮牛不安地踏着蹄子,泥浆被搅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终于,雷恩动了。他缓缓地从巨大的铁橡树后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依旧架着昏迷的埃里安,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莉亚知道,那只手随时能像闪电般抽出背后的长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封般的冷漠。
莉亚也鼓起勇气,忍着脚踝的剧痛,一瘸一拐地从树干后挪了出来,站到雷恩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具有威胁性。她紧张地抓着包裹带子,低着头,不敢首视那些护卫警惕的目光。
看到雷恩那明显不好惹的气势和冰冷眼神,胖商人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更加热情:“哎呀!原来是两位…呃,三位!这位小兄弟怎么了?伤得不轻啊!”他的目光在埃里安肩头渗血的绷带和灰败的脸色上停留片刻,又迅速转向莉亚,“这位姑娘的脚…啧啧,在这林子里伤了脚可遭罪了!”他搓着手,脸上堆满同情,“鄙人托德,‘铁橡木’商队的管事。相逢即是缘!这黑森林里野兽出没,还有不干净的流匪,落单太危险了!不如…跟我们商队搭个伴儿?人多力量大嘛!我们正好也要去石溪镇方向!”
他刻意强调了“野兽”和“流匪”,眼睛却瞟着雷恩背后的长刀和冷硬的气质,显然把雷恩当成了某种护卫或者落魄佣兵,而莉亚和埃里安则是需要保护的雇主家眷之类的角色。
雷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保持戒备姿态的护卫,扫过车队里那些或好奇或麻木的面孔,最后落回托德那张堆笑的脸。加入这支成分复杂、目的不明的队伍,风险不言而喻。但莉亚的脚伤和埃里安的状态,以及格里克随时可能追来的阴影,像三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
“代价。”雷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只有冰冷的两个字。
托德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精明的小眼睛在雷恩、莉亚和昏迷的埃里安身上飞快地转了一圈,迅速掂量着价值。
“好说!好说!”托德热情地拍着胸脯,“出门在外,互相帮衬!看这位小兄弟伤得不轻,姑娘的脚也…这样吧!”他指着车队最后面一辆看起来最破旧、堆满了杂物的平板大车。那辆车的车斗上盖着的油布似乎破了几个洞,露出发霉的草料和捆扎的破麻袋。拉车的也是一头看起来最瘦弱的老牛。“委屈三位,暂时在那辆备用货车上挤挤?地方是窄了点,好歹能挡挡风,不用自己走路了!至于报酬嘛…”他拖长了音调,目光落在莉亚身上,“我看这位姑娘心细手巧,我们队里正好缺个帮忙照料伤员、缝补衣物、生火做饭的人手!姑娘你看…”
莉亚的心一紧。照料伤员?她下意识地看向埃里安,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粗糙的黑蓟膏。缝补做饭?这些她倒是会。可这…真的安全吗?
托德不等莉亚回答,又转向雷恩,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至于这位朋友…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一路林子深,不太平,要是能帮着护卫队照看一二,搭把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商队管吃住,到了石溪镇,再奉上一点微薄的辛苦钱,如何?”他绝口不提埃里安,显然觉得这个重伤昏迷的少年纯粹是负担。
雷恩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护卫?给这支鱼龙混杂的商队当临时打手?简首可笑。但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权衡的冷光依旧在闪烁。
“我们…没有钱。”莉亚鼓起勇气,声音微弱但清晰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事实,也是软肋。
托德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带着一种“我懂”的了然:“哎哟!提钱多见外!主要是互相帮衬!帮衬!”他搓着手,“怎么样?这鬼天气,眼看又要黑了,林子里可不安全!三位考虑考虑?”
浓雾似乎又开始聚拢,光线更加昏暗。森林深处传来一声不知名野兽悠长的嚎叫,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莉亚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看向雷恩。
雷恩的目光越过托德谄媚的笑脸,投向那辆破旧的平板货车,又扫过那些护卫警惕而疲惫的脸,最后落回埃里安灰败的脸上和莉亚的脚踝。格里克的身影仿佛就在浓雾之后。冰冷的权衡最终得出了一个更冰冷的结论:风险虽大,但别无选择。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有那冰冷的眼神,算是给了托德一个回应。
托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花朵般彻底绽放:“好!爽快!欢迎加入‘铁橡木’商队!来来来,这边请!”他热情地侧身引路,仿佛迎接贵宾,但眼底深处的精明算计却丝毫没有减少。
莉亚的心头五味杂陈。暂时安全了?不用在泥泞里挣扎了?可看着托德那张虚伪的笑脸,看着护卫们依旧警惕审视的目光,看着那辆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的破车,一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强烈不安感,沉沉地压了上来。她搀扶着依旧昏迷、身体沉重的埃里安,在雷恩冰冷气息的笼罩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辆象征着短暂喘息、也预示着未知麻烦的货车。商队里那些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几分怜悯和疏离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她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