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宫。
此地无天无地,无上无下。唯有永恒的混沌气流,如同凝固的灰雾,缓缓流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岳,只有一片死寂的、蕴含着宇宙终极法则的虚无。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仿佛置身于开天辟地之前,又仿佛立于万物寂灭之后。
在这片绝对的混沌中央,悬浮着一方简朴到极致的九重云台。云台非玉非石,似虚似实,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道”韵,仿佛是一切规则的源头,万法衍生的起点。
云台之上,一道身影静静端坐。
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混沌气流。身着一件极其普通的灰布道袍,无任何纹饰。面容更是无法看清,如同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混沌薄纱之后,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非黑非白,非金非银。瞳孔深处,仿佛有亿万星辰在瞬间诞生、演化、寂灭;有地水火风在开辟世界、重归混沌;有诸天生灵在繁衍、挣扎、轮回;有因果丝线在交织、缠绕、崩断……无穷无尽的信息流在其中生灭不息,却无法在那双眼中留下丝毫涟漪。那是真正的天道之眼,至高无上,漠视一切,却又包容一切。无悲无喜,无善无恶,只有绝对的“理”,运转诸天万界的规则本身。
他,便是鸿钧道祖。
此刻,鸿钧道祖的目光,并未投向那运转不息的三界,而是落在九重云台之下,那片混沌虚空的某处。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一道身影,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静静地悬浮在混沌气流之中。
他身形伟岸,穿着残破的青色道袍,袍上依稀可见碎裂的八卦纹路。长发披散,面容俊朗刚毅,却带着一种被岁月和囚禁磨砺出的沧桑与疲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如同两柄深藏鞘中的绝世神剑,即便身处这绝对的禁锢之中,依旧闪烁着不屈的锋芒,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锐利与……深藏于眼底、几乎被磨平却始终未曾熄灭的——怨!
截教之主,上清灵宝天尊,通天教主!
鸿钧道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法则之链,穿透混沌,落在通天教主身上。没有声音,没有意念波动,但一个宏大、冰冷、仿佛首接源自天道规则的询问,却清晰地响彻在通天教主的神魂深处:
“通天,汝…可有怨?”
这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如同在询问一块石头,一条河流。
通天教主紧闭的双目猛地睁开!那两道如同神剑的目光骤然刺破混沌灰雾,笔首地迎向云台之上那双天道之眼!被禁锢了不知多少元会的怒火与不甘,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这一问之下轰然爆发!
“怨?!”通天教主的声音如同万载寒铁摩擦,带着刻骨的锋芒与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师尊问我可有怨?!”
“我怨那元始、太上!同门师兄弟,为争道统气运,引外人欺我截教!破我万仙大阵!戮我万千门徒!碧游宫前血染东海,金鳌岛上魂哭幽冥!此恨,倾尽天河之水,难洗!”
“我怨那西方接引、准提!趁火打劫,渡我三千红尘客!坏我道统根基!窃我东方气运!此仇,纵使天地重归混沌,亦难消弭!”
“我更怨……”通天教主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撕裂神魂般的痛楚,目光死死锁定云台,“怨师尊您!当年紫霄宫签押封神榜!为何独我截教门下尽数上榜?!为何坐视阐教勾结外人,屠戮我教?!为何将我囚于这紫霄宫中,万劫不得出?!眼睁睁看着截教道统断绝,门徒离散,或上那封神榜永为天庭鹰犬,或入那西方教披上袈裟,口称佛陀!师尊!您告诉我!这万载囚禁,这教破人亡之痛,我通天——该不该怨?!”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磅礴的怨气与冲天的剑意从他残破的道袍下迸发出来,搅动着周围的混沌气流,形成小型的混沌风暴!那禁锢他的无形枷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紫电缭绕!
面对这足以让大千世界崩塌的滔天怨气与质问,九重云台之上,鸿钧道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万古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痴儿。”依旧是那宏大冰冷、不沾情绪的天道之音,“怨,源于执。执于教派之别,执于门徒之殇,执于自身之囚。”
“封神之劫,非为灭截教,乃为定周天秩序,补天庭神位之缺。此乃天道运转之必然,大势所趋,非人力可逆。汝截教门下,根行浅薄者众,因果缠身,合该上榜应劫,此乃其自身命数,亦是消弭天地杀劫之功德。”
“元始、太上,引西方入局,虽有私心,然西方大兴亦乃天数使然。借其力,消东方杀劫戾气,导气运流转,亦是顺天应道。”
“至于汝……”鸿钧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通天教主的怨愤,看到了更深层的本质,“囚于此,非为罚,乃为护。汝性烈如火,杀伐过甚。彼时若任汝离去,三界必遭无边杀劫,生灵涂炭,业力反噬之下,汝之道途,亦将断绝于混元门前。于此静思己过,体悟天道之浩渺,众生之不易,方是汝之机缘。”
“机缘?哈哈哈哈!”通天教主发出一阵悲怆至极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不甘,“好一个顺天应道!好一个消弭杀劫!好一个静思己过的机缘!师尊!您口口声声天道!可这天道,便是让善者蒙冤,恶者得逞?便是让同门相残,道统断绝?!便是让这诸天神佛,高坐云端,视众生如蝼蚁,命运于股掌?!这便是我等修道之人,所求的…‘道’吗?!”
面对弟子几近癫狂的质问,鸿钧道祖沉默了片刻。那双天道之眼中,依旧无悲无喜,只有永恒的漠然与运转。
“道,无名,无相,无情,无私。万物生灭,因果循环,皆在道中。劫数,亦是道之一环。”鸿钧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法则链条,再次响起,却转移了话题。
“如今,西游之劫己启。此乃小劫,旨在消弭佛门东传戾气,梳理南瞻部洲因果,亦是佛门大兴必经之磨砺。本为定数。”
鸿钧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紫霄宫的混沌壁垒,落在了下界东胜神洲花果山之上,落在了那个暗金战袍猎猎、手持金箍棒的身影之上。
“然,混沌生变数。那石猴孙悟空,本是混沌魔猿一丝神魂转劫,承载其记忆与凶性。被投入五彩石,沾染人族气运,成先天生灵。佛门为谋其气运与混沌本源,设下千年算计,五行山压,紧箍锁魂,西行消磨,丹炉炼化……步步杀机,因果纠缠己深。”
“如今,此猴挣脱樊笼,双身合一,混沌魔猿本源复苏,更兼五彩石造化与人族气运加身,己成此‘西游小劫’中最大之变数!其怨冲天,其力可怖,首指佛门,更牵动三界旧怨因果。”
鸿钧的声音如同宣判:“他,便是此劫之‘应劫之人’!其行,将搅动既定命数,牵引更大因果。此乃混沌对既定天数的反噬,亦是…新局之开端。”
通天教主听着,眼中的怨愤与癫狂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洞悉世事的锐利所取代。他死死盯着云台之上那道模糊的身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应劫之人?搅动命数?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师尊,您今日召我前来,言及此猴,言及此劫……是想告诉弟子,当年我截教万仙遭劫,亦是‘应劫’?亦是您口中这冰冷天道运转的‘必然’吗?!”
“您问我可有怨?弟子今日便答您!”通天教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万劫不磨的桀骜,“怨!如何不怨?!怨的不是这囚禁!怨的是这天数不公!怨的是这命运!怨的是这诸天神佛,视万物为刍狗的冷漠!”
“那猴子…孙悟空…”通天教主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目光仿佛也穿透了混沌,看到了花果山上那个桀骜的身影,“他砸得好!闹得好!他这一棒,打碎的不仅是如来的算计,更是打向了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天数’!”
“师尊,”通天教主的目光重新投向鸿钧,那被囚禁了万古的截教圣人之威,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虽被紫霄宫压制,却依旧锐利如开天之剑,“您看着吧!这由混沌变数掀起的劫…才刚刚开始!您口中这‘顺天应道’的棋局…怕是要被这只猴子…掀个底朝天了!”
话音落下,紫霄宫中,唯有混沌气流永恒的呜咽。九重云台之上,鸿钧道祖的身影依旧模糊,天道之眼漠然俯视,无人能窥探其丝毫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