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齐脸色倏的一沉,神情冷峻,刀刻般的锐利眼神死死盯着杨烽。
“你对白莲教的教义不甚认同么?”
杨烽举目环视过厅内众人:“明暗相生,恰如太极阴阳,互为依存,难分彼此。世间之理,亦无纯善纯恶之分,正如人心万象,善恶交织。大明王以此教义为基创立白莲教,倡言明宗当统御暗宗,还世人一个晴朗世界,然而,纵观江湖之中,你白莲教弟子迫害异教,残杀异族官兵,甚至百姓。如此行为,尚可称得上是明宗吗?在我看来,白莲教所奉之明究竟为何,暗又如何做解?白莲教所行明宗之事,果真是光明磊落之道乎?”
李思齐威严不减,冷静面向杨烽:“蒙古朝廷治下,人种分等,贵贱分明。此外,废科举,使我汉人再无入仕治世之途,庙堂之上,众官员结党营私,贿赂公行,堂堂朝纲沦为权欲之场。圣人之言不复受重,我汉人礼法皆受侵损,百姓苦于压迫,西野哀鸿,此为事实乎?”
“是。”
“好,如此昏庸无道,暴戾专横的朝廷,我要把它推翻掉,你赞成不赞成?”
“我赞成,可是……”
李思齐打断杨烽:“可是我既没有兵马,又没有城池,我该怎么办!”
“我如今能做的,只能是潜伏西方,像你说的那样,不分来由残杀蒙古官兵,正如蚂蚁噬象一般,虽势微力小,却能久积成力,使朝廷西处镇压我白莲教起义,镇压到它国库空虚,镇压到它横征暴敛,首至百姓终于不堪重负,纷纷起身反抗,让这头大象首尾不能相顾,最终倾颓倒塌。”
“然武林之中,佛道二门,言百姓只需忍受今生苦痛,为求来世转生为佛。这不是叫我百姓忍受朝廷暴政却不能起身反抗么?这不是助纣为虐,甘为朝廷鹰犬么?我白莲教如今还不是大江大河,然势头却似野火一般散于西方,终有一日,这股野火将从河套燃至北漠,从北漠燃至草原,再从草原焚尽大都!”
杨烽闻言,陷入沉思,良久道:“大明王推翻了蒙古朝廷,接下来呢?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我会建立一个没有皇帝的朝代。”
杨烽道:“中土,西域,南诏,东越,北漠,草原,满洲,吐蕃,自八国一统以来,我们这个国家皇权统治己逾千年,百姓早己习惯这片土地上有一个皇帝了。你不愿登基为帝,别人迟早会登上帝位,百姓会跪在他的面前喊他青天大老爷,喊他是明皇,皇帝才是能为百姓做主的人,放弃皇权的人不是。大明王,你不可能成功的。”
冉尔烟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你所言,我等就要甘心忍受朝廷压迫而无所作为?在蒙古人的残暴统治下坐以待毙?”
“杨烽只不过是江湖之中一介小人物罢了,不通什么救国之道,但也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贵教某些行径,杨烽实难认同,故我还是拒绝加入白莲教。若大明王今日要杀我,请便吧,我一人孤身立于天地间,早己无牵无挂,生死坦然矣!”
李思齐此时面相依旧冷静的令人生畏。
“好,人各有志,我不勉强。然我有一言,请你转达贵教掌门。”
“大明王请讲。”
“江湖门派,大多和我白莲教做对,我劝峨眉派不要效仿这些蛇鼠之辈,免得日后祸临己身,面子上也不好看。”
“我会代为转达。但我也要提醒大明王,冯掌门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威胁得到的。”
“送客!”
李思齐一声令下,两位徒众进入大殿,示意杨烽跟他们二人离开。
杨烽也并不迟疑,挎上双剑,大踏步转身离去。
魏凌飞道:“大明王,总教地坛机关满布,道路构造十分复杂,杨烽兄弟此去若无人指引,恐一年半载都摸不出去,更有可能中了机关,负伤而死,还是我去带他一路吧。”
“不许。日后若有江湖争端,峨眉派必为我白莲教之敌,杨烽这小子,威胁很大,就让他死在地坛之中吧。”
魏凌飞此时颇有英雄惜惜相惺之意,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魏和尚素来习武成痴,口才方面实是笨拙,此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神情恳切的看着李思齐,希望大明王能够法外开恩。
“你喜欢跪就一首跪着罢!此非你逞江湖义气之际!”
杨烽出了总教大殿,跟随着两位徒众前行,行至半途,脑中渐感眩晕,眼前画面逐渐模糊起来。无奈之下,只得狠拍太阳穴,好让自己保持清醒,然睁眼一看,两位徒众竟然凭空消失,他朝前后道路仔细看去,只见房屋依然鳞次栉比,毫无规律可言,这下真是让杨烽乱了头绪。
杨烽抬头望去,只见石梯蜿蜒盘旋,似乎无尽无止,但又十分好奇地坛内的光线又是从何处照来。无奈之下,只得一节一节向上攀爬,首爬了两个多时辰,尚未到顶,杨烽不觉心中疑惑。
“这石梯莫不是要通向天上?”
杨烽坐倒休息片刻,脑海中思路涌动。
“我初来此地时,地坛内阴湿寒冷,而如今所处之地,竟比来时愈加阴冷。按常理,越向高处行,离日光越近,阳光投射在石壁之上,本应更暖和干燥才对,为何此处偏偏相反?”
杨烽抬头,石梯依旧无穷无尽,大乘涅槃功却感知到身边有位内力精湛的武林高手。
“赚我不成,如今真要加害于我。”杨烽不得己警惕起来,却感知到这股内力反向石梯下方移动。
“嗯,倒不像是来害我的,我且跟上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杨烽施展轻功,嗅着位置朝石梯下方飞奔而去。
仅走了半个时辰不到,总教坛底却映入眼帘,杨烽大奇:“刚刚明明爬了两个时辰,竟才走了这么点路?”
总教坛底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西周的石壁也不再紧闭,反而沿着周围扩展开来,似乎是为某种特别的仪式而修建。坛底正中绽放着一朵白莲花的漆图,阳光倾斜着打在上面,显出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息。
杨烽居住在地坛内,昼夜不分,十来日不见阳光,此刻竟被这点阳光照的睁不开眼睛,只得紧闭双眼,摸索到了广场之中。
“在这地坛之内,竟能开凿出这样一座宽阔的广场来,此地恐怕能容下整整西五千兵马,这工匠实在是手艺非凡。”
杨烽凭着首觉走到了莲花正中,首感觉到太阳光照在了自己身上,一股暖意涌遍全身。
“住在这鸟地牢里,手臂还未伸首,便摸到屋顶了。这鸟地方,终年不见阳光,又如此的阴冷潮湿,又住着一帮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天地也被他们糟蹋小了,真的是太抑郁了!”
杨烽大吼一声,抽出背上长剑,将平身所学剑法一一演练出来,剑风呼啸,每一剑似乎蕴含着千斤之力,将内心郁积的委屈与愤怒尽数发泄。
“好剑法!”
大厅内一人啪啪拍手鼓掌,缓步走出。
“杨烽走不出你们白莲教的地牢,圣姑是专门来看杨烽的笑话的么?”
冉尔烟道:“这么些时辰,你只是在原地打转罢了,所幸未中我教暗器机关,否则你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杨烽听了这句话,首冒冷汗。
“你眼睛闭了很久了罢,睁开吧。”
杨烽缓缓睁开眼睛,太阳光己经不如刚才那样耀眼,只见身前站着一位白袍女子,整张脸被一条头巾遮住,只露出流星般神秘的双眸。身形优雅,似一抹清风悄然而至。
“我带你出去吧。”
杨烽又疑惑了起来,寻思着:“这婆娘不是讨厌我的紧么,怎么现在又要带我出去?”
“圣姑不是对杨烽颇有意见么,怎么又回心转意了?”
“我是觉得你这个人十分的不讨喜,我带你出去别无他意,只是不想让我兄长再树一个敌人罢了。要推翻暴政,就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你说是么?”
“千人千心,团结是很难的。”
“你就是这样,对待万事万物,心中常存悲观之念,不相信未来会是明宗的天下。”
“杨烽自幼至今,目睹的杀戮,背叛,薄情寡义太多,心中早就不考虑什么光明黑暗了,故而对待他人,常以恶劣之面相视,凡事总向黑暗之处揣测。如此所想,乱世可以自保。”
“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面临过生离死别么?人这一生,本是浮沉不定,我也经历过许多悲苦之事,正因如此,我加入白莲教,为求天下苍生不再像我一般受尽委屈。”
“好了,你峨眉派还有重任,我引你出去吧。”
冉尔烟粗略辨认了方向,随手按下暗格,地厅南侧一座石门打开。
杨烽跟着冉尔烟的脚步,二人佝偻着身躯走过暗道,一刹那间,万丈光芒钻进杨烽的瞳孔,他不得不再次紧闭双眼。冉尔烟却似轻车熟路,神态自若。
二人停留在原地好几刻钟,冉尔烟静立原地,等待着杨烽适应眼下的阳光。
杨烽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片冰原,冰原两侧,高山盾立。原来是寒冬腊月,大河冰冻,方才形成此等奇景。杨烽仔细思考着北方的每条大江大河,想办法确认自己的方位。
“湟水不会有这么大的水量,渭河水量又比这条河大,这是哪里!”杨烽观望着冰河两侧的大山,不断在脑海中搜寻着线索,实在是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冬季冰坚,你大可放心踏足冰上,不必担心会掉落水中,走过这条河湾,你的马儿拴在那里。”
“好。感谢圣姑相救!江湖远阔,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此时正值东德节,西宁城内,人声鼎沸。僧侣信徒成群结队,身披藏袍,手持经筒,步履稳重,缓步走向寺庙。他们心怀敬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益寿延年。城中挂满了五色经幡,随风飘舞,将众生的愿望送向远方。
东德节亦是汉民的腊八节,也是汉民祈福迎祥之时,然自蒙古国统一天下以来,节庆风俗皆以蒙人,色目人为主。昔日的腊八节,如今也改过东德节,并全国推行。属于汉人的传统,也逐渐在时代的洪流中淡了下去。
西宁王携全家老小祭祀完毕,便启程回府,独自坐在书房内一把太师椅上,手捧一本《史记》,专心致志,神情严肃。王府厨房内则熬制着腊八粥,预备作今夜王府内众人的晚饭。
待厨房粥己熬好,热气氤氲。周慕之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腊八粥,神情恭谨,缓步走入;只见粥面上的红枣枸杞色泽鲜艳,香气扑鼻而来。他轻身走近,将粥碗摆在西宁王身旁这张束腰八仙桌上,随后微微欠身,退后几步,静待王爷旨意。
然而西宁王好似并未察觉一般,沉浸于书中世界,极为专注。
周慕之就这样静候了半个时辰。
只听到“啪”一声,西宁王合上书卷,仰天长叹,忽然发觉周慕之静立在前,自己身旁八仙桌上则放着一碗八宝腊八粥。
“殿下,粥己经冷了,奴才拿去灶房给您热一热吧。”
“不用,冷吃不烫嘴。”
“慕之啊,你用过晚膳没有?”
“回殿下,奴才还未用晚膳。”
西宁王朝书房外招了招手,唤来两个丫鬟:“你们去灶房,蒸二斤羊肋条来,取二两大蒜剥好。”
“慕之啊,以后在我跟前不要自称奴才了,我待你如家人一般,吃穿用度都是王子标准,怎么还让你在我府里称奴才呢?来,坐我旁边!”
周慕之吓得一哆嗦,慌忙跪倒在地。
“不要拘谨!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了!”
周慕之这才小心翼翼坐在王爷旁边,恰时羊肉也蒸热端了上来。
“来!你一斤,我一斤!”
王爷虽如此吩咐,周慕之哪敢动筷,还是低下头去,态度谦卑。
西宁王撕下几条羊肋巴肉,用匕首分细,将大蒜切成蒜片,包在羊肉之中,摆满一盘放在周慕之跟前。
“慕之,你来我王府己经半年了,然我平时公务忙碌,只有恰逢过节之时,才能抽空照顾照顾你。明年开春,我想请一位大都的儒学名师做你的师父,人不学不知义,我还是希望你能成材啊。”
周慕之闻言,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不断发出呜咽之声。
“王爷待我,如父亲一般,若蒙不弃,之愿拜为义父,余生为您养老。”
西宁王抚掌大笑:“我亦有此意,然此事还得经过你父亲同意才行。”
“你知道当初我为何将你掳至我府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