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寿宴的戏台子搭在花园里，八仙桌上堆满蟹粉小笼和油爆虾。顾芝缩在送餐伙计身后，竹篮里的传单被蒸笼热气熏得发潮。台上正唱《贵妃醉酒》，七姨太的缠足小鞋从缎子裙底探出尖，像两只蜷缩的白鼠。
“孙老爷专挑的蟹粉小笼，凉了腥气！”伙计掀开蒸笼盖，白雾扑了顾芝一脸。她趁机溜到戏台后，浆糊瓶刚摸出来，却听见厢房里传来周默存的声音——清亮有力，像把锋利的剪子。
“孙老爷，您捐给女中的三百大洋，够买三十套《新青年》。”周默存叩了叩茶盏，“还是说，您想学张謇先生办纱厂，让女学生毕业了去当纺织工？”
孙老爷的笑声混着痰音：“周先生说笑，女子无才便是德……”
“德？”周默存突然提高嗓音，“七姨太的《女诫》倒背如流，您上月不还嫌她‘德’太多，不如唱昆曲的九姨娘知情趣？”
顾芝贴着窗缝偷看。周默存耳垂上的珍珠坠子纹丝不动，手里却攥着把瓜子，一粒粒往青花碟里丢，像在数孙老爷的罪状。
戏台东柱的红绸被风吹开一角。顾芝蘸了浆糊往柱子上贴传单，标题《论纳妾制之害》的油墨未干，蹭得她满手黑。台上武生正唱到《挑滑车》的“看前面黑洞洞”，铜锣“咣”地一响，盖住了浆糊的黏腻声。
“顾同学，尝尝蟹粉？”周默存突然从月洞门转出来，指尖捏着个小笼包，“孙府的厨子用姜汁去腥，可惜——”她故意手一抖，汤汁溅在孙老爷的绸衫上，“姜味太冲，把蟹肉的鲜甜盖完了。”
孙老爷脸黑成锅底，周默存却笑着掏出手帕：“您擦擦，这帕子还是七姨太绣的鸳鸯呢。”她转身时冲顾芝眨眼，袖口滑出半截传单，正贴在戏台西柱的“寿”字上。
台上突然炸开一声锣响。七姨太的缠脚布不知怎的松了，三寸金莲踩到裙摆，整个人栽进寿桃堆里。白面红馅溅了一地，孙老爷暴跳如雷：“把这晦气东西拖出去！”
顾芝蹲在太湖石后，见七姨太的绣鞋甩进荷花池。周默存快步上前，一把扯住管家胳膊：“急什么？让七姨娘自己走两步！”她弯腰捡起缠脚布，当众抖开：“裹了二十年，连站都站不稳——孙老爷，您说这是‘德’还是‘废’？”
宾客席间响起窃窃私语。孙老爷的胖脸涨成猪肝色，周默存却把缠脚布塞进他怀里：“这料子值三块大洋呢，烧了可惜，留着给您纳第九房时当聘礼！”
后半夜，顾芝翻墙回校时，发现周默存等在槐树下。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孙老爷赏的蟹粉小笼，敢不敢吃？”
顾芝咬开包子，蟹黄混着姜汁涌进口中。周默存突然压低嗓子：“七姨太的缠脚布里缝了密信——她爹是印刷厂的罢工领袖，上个月被巡捕房打死了。”
油纸包里滑出一角泛黄的《新青年》，某页被蟹油浸透的标题格外刺眼：《贞操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