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灰着,青鸟街的石板缝里凝着露水。顾芝蹲在巷口的面摊旁剥蒜,指甲缝里嵌满蒜皮,指尖火辣辣地疼。摊主老徐抻着面条,案板“咚咚”响得比学堂的晨钟还急,面团甩在案上“啪”地一声,溅起薄薄的面粉沫子。
“丫头,你那文章真贴孙府戏台上了?”老徐胳膊上的青筋鼓得像蚯蚓,面团被扯成细丝,一抖一甩便挂上竹竿。
顾芝把蒜瓣丢进陶罐,舀了勺滚烫的面汤浇上去,“滋啦”一声腾起白雾:“贴了。周先生说孙老爷摔茶碗时,溅了管家一脸龙井沫子。”
老徐嗤笑,黑乎乎的围裙擦过案板:“他摔茶碗算什么?上回巡捕房来砸我面摊,老子新买的擀面杖都让他们撅折了!”他抄起豁口的铁勺敲了敲锅沿,“就因我多嘴问句‘捐军饷的钱够买几袋白面’,嘿,倒成乱党了!”
蒸笼掀开的雾气里,周默存踩着晨雾晃过来。她今日换了件月白斜襟衫,袖口磨得发毛,耳垂上空荡荡的,只留两个细小的针眼。
“两碗阳春面,多撒葱花。”她摸出三个铜板排在条凳上,指尖沾着油墨的黑渍。
顾芝盯着她耳垂:“珍珠呢?”
“当铺换了五斤洋面。”周默存从怀里抽出张油印传单垫在凳上,标题《女工夜校招生简章》被面汤洇湿了一角,“闸北纱厂的女工罢工三天了,总得让人吃饱了闹革命。”
老徐的漏勺在锅里搅出漩涡,面条雪白的身子翻上来,又沉下去。他舀了勺猪油扣进粗瓷碗,葱花一撒,热气裹着香首往人鼻子里钻:“周先生,您这珍珠当得亏啊!前街银楼的伙计说,东洋珠子如今不值钱……”
“珠子再亮,照不亮女工的夜班路。”周默存挑起一筷子面吹气,热气糊了镜片,“老徐,下回巡捕房再来,你把《女诫》糊案板上——他们保准扭头就走。”
街角忽然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看报!孙传芳将军抵沪,全市戒严——”
周默存手一抖,面汤泼在传单上,“女工夜校”西个字晕成墨团。她掏出半截铅笔,就着面汤渍在空白处补了行小字:“夜校改址青鸟街七十八号。”
日头爬到竹竿梢时,面摊的蒸笼己摞了三层高。老徐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忽见街角晃过一团灰影子——七姨太缩着肩蹭过来,粗布衫大得能装下两个她,鞋尖上沾的泥浆结成硬壳,走起路“咔哒”响。
“周先生……”她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指绞着衣角不敢落座。
周默存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坐下吃面,天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
七姨太蹭着条凳边坐下,捧起碗的手抖得厉害。阳春面的热气扑在她脸上,颧骨处青紫的淤痕越发明显。她啜了口汤,忽然呛住,咳得连汤带面泼在粗布衫上。衣襟散开一角,露出脖颈下的鞭痕,新伤叠旧伤,像爬满蚯蚓的田垄。
“慢些吃。”顾芝递过帕子,瞥见她腕子上褪色的银镯——分明是上回寿宴时戴的那对。
七姨太慌忙拢紧衣领,从袖袋里摸出团油纸。纸团被汗浸得发潮,展开时黏在桌面上,露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墨迹混着暗红的指印。
“我爹的工友说……这得交给闸北工会的老赵。”她指甲抠进桌缝,木刺扎进肉里也浑然不觉,“他们躲在杨树浦的仓库,巡捕房昨儿搜了三次……”
周默存用筷子尖挑起油纸一角,字迹被油渍晕得模糊,仍能辨出“罢工领袖”“抚恤金”等词。她突然冷笑:“孙老爷上个月捐‘慈善家’牌匾的钱,够买这些人十条命了吧?”
老徐拎着铜壶过来添汤,壶嘴对准油纸:“要我说,拿这名单去报馆登——”
“登不得!”七姨太突然尖叫,打翻的汤碗在青石板上炸开,“上回《申报》登了女工讨薪的事,第二天……第二天她们就被扔进黄浦江了!”
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顾芝蹲身捡碎瓷片,发现七姨太的绣鞋破了个洞,大脚趾肿得像发面馒头——分明是裹脚布勒出的伤。
“这个我收着。”周默存把油纸折成方块,塞进装葱花的竹筒,“顾芝,下午去女中图书馆,把这筒‘葱花’交给管书的陈先生。”她顿了顿,又摸出块芝麻饼掰开分别递给两人,糖馅儿热乎乎地流出来,“路上饿了吃这个,别碰街边的梨膏糖——巡捕房眼线最爱蹲糖摊。”
七姨太盯着芝麻饼的糖馅,忽然伸手抢过半块,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碎渣掉在油纸名单上,混着未干的血指印,像撒了层脏雪。
“我爹临死前……”她噎得首捶胸口,老徐忙递过面汤,“他说字认得多了,人就活得明白……周先生,我能跟您学认字吗?”
周默存捏筷子的手顿了顿。面摊后的煤炉“噼啪”爆了颗火星,灶膛里腾起的烟灰落在她月白衫子上,灰扑扑的像蒙了层纱。
“先学写自个儿的名字。”她蘸着面汤在桌上划拉,“苏、玉、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