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青鸟街的石板路蒙着层湿漉漉的雾。顾芝蹲在面摊后头揉面,红糖混着碱水在木盆里搅成暗红的泥。巷尾的油条摊刚支起锅,油香混着晨露的潮气,勾得人鼻尖发痒。
“面要揉够三百下,碱味才匀。”老徐从后巷闪进来,袖口蹭着鱼腥气,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竹篓,“船宴辰时开席,张瘸子今早试菜——辣椒粉塞进装香料的竹筒,筒底刻三道斜纹。”
顾芝甩了甩酸胀的手腕,面团的“啪啪”声像在打拍子:“周先生呢?”
“码头盯着卸货呢。”老徐掀开竹篓,活虾在篓底“噼啪”乱蹦,“孙老狗的船上暗格往左拧三圈,七姨太捎的话。”他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发霉的桂花糕,“这玩意儿你带着,关键时候能保命。”
顾芝捏着桂花糕,糖渣簌簌往下掉:“保命?”
“孙老狗上月打死的丫头,枕头底下也藏了这糕。”老徐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呼”地窜高,“七姨太说,他见着霉糕就犯怵,像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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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十六铺码头的鱼市己人声鼎沸。顾芝缩在老徐的板车后头,蓝布头巾裹住半张脸,竹筐里堆满银光粼粼的带鱼。腥咸的海风卷着鱼贩的吆喝扑过来:“鲳鱼嘞——刚出水的鲳鱼!”
老徐蹲在摊前刮鱼鳞,刀背“当当”敲着砧板:“丫头,学着点!鱼鳃要抠干净,腥气才不往骨头里钻。”
顾芝盯着他粗粝的手,血水混着鳞片溅到围裙上:“张师傅的船宴几点开灶?”
“日头一竿高。”老徐头也不抬,“你拎着这筐小黄鱼去,就说是我侄女——记着,挑鱼时捏捏肚子,软的才是今早刚捞的。”
军火船的厨房闷得像口蒸笼,灶台上的铁锅“滋滋”冒着虾油的焦香。顾芝低头端着竹筐,小黄鱼的银鳞蹭着筐边“沙沙”响。
张师傅叼着烟卷指挥帮工:“虾线抽仔细了!孙军长请了英国领事,吃出半点腥味,老子扒你们的皮!”
顾芝低头递上鱼筐:“徐叔让送的小黄鱼,说是给您添道醋溜鱼片。”
张师傅捏起条鱼,指尖突然一顿,他眯眼打量顾芝:“老徐的侄女?倒是没听他提过。”
张师傅叼着烟卷靠在冰舱门口,烟灰簌簌落在油腻的围裙上:“老徐的侄女?他那缺德货还有亲戚?”
“远房的表侄女。”顾芝扯了扯蓝布头巾,故意露出女中的校徽,“假期来码头帮工,挣点书本钱。”
顾芝后背渗出汗,面上却堆着笑:“张爷眼毒!徐叔说您最爱吃鲜虾,特意让我从江滩现捞的。”她掀开筐底的湿布,露出十几条活蹦乱跳的江虾,“您瞧,虾须还挂着水珠子呢!”
张师傅冷笑一声,鱼“啪”地摔回筐里:“送冰舱去!今儿甲板宴客,闲杂人等少晃悠!”
张师傅的烟头“啪”地弹进江里,一把抓过竹筐:“冰舱第三层,虾桶贴蓝标签的——手脚麻利点,孙军长请的洋人快到了!”
冰舱的铁门“吱呀”推开,寒气刀子似的扎进骨头缝。顾芝缩着肩摸到第三层,虾桶上泛着霜花的蓝标签己被冻脆,一碰就碎成渣。她蹲身假装整理冰块,胭脂盒贴着袖口滑进冰碴堆里。
“小丫头,冰舱可不是绣花的地儿!手脚麻利点。”
沙哑的嗓音炸在耳边,顾芝猛地回头——张师傅的影子被舱顶的吊灯拉得老长,手里掂着把剔骨刀。
“张爷,这虾怎么分拣?”她抓起把冰块往桶里撒,手指冻得发紫,“徐叔说活虾得单放,死了的熬汤……”
“熬汤?”吴师傅突然冷笑,刀尖戳进虾桶,“孙军长的船宴,死虾连喂狗的份都没有!”
冰舱外忽地传来哨声,有人扯着嗓子喊:“张瘸子!洋人到了,虾呢?!”
张师傅啐了口唾沫,转身踹上门。顾芝趁机将胭脂盒塞进冰层裂缝,铜钥匙“叮”地卡在铁板接缝处。
回到厨房时,张师傅正把活虾倒进冰水盆。虾尾在瓷盆里“啪啪”乱蹦,溅起的水珠子沾湿了顾芝的袖口。
“抽虾线要快,指甲掐住第三节脊骨——”张师傅的刀尖一挑,虾线“嗖”地扯出,“慢了虾肉就散了,炸不出金壳。”
顾芝学着他的手势,指尖却被虾刺扎出血珠:“这虾怎的比女中课本还难伺候?”
“课本?”张师傅突然压低嗓子,刀背敲了敲砧板,“女学生就该待在学堂绣花,跑来船上闻腥气……”他猛地贴近顾芝耳畔,“——找死么?”
后厨帘子“哗啦”掀起,穿短打的汉子探头吼:“张瘸子!领事问芙蓉虾好了没!”
“催命呢!”张师傅摔了刀,拎起虾筐往外冲。顾芝瞥见砧板下的油纸角——是包辣椒粉,老徐叮嘱过的“佐料”。
甲板上的探照灯扫过江面时,顾芝摸回冰舱。铜钥匙己冻在铁板上,她哈着热气去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