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圣玛利亚女校钟声刚响过七下,顾芝攥着被父亲烟灰烫出窟窿的英文课本,在回廊下背到第三个单词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顾同学,你的作文被《新青年》录用了。"周默存灰布旗袍的下摆扫过青苔,腋下夹着的牛皮纸袋露出半截红绸——那是女校地下印刷点的标记。
顾芝下意识缩了缩露出袜口的脚踝,那里还留着昨夜姐姐想要帮她重裹裹脚布时留下的勒痕:"先生,稿费......"
"三块银元。"周默存将钱币按进她掌心,指尖在纸币背面快速敲出三短两长的摩斯密码,"够买半个月糙米,还是够给你弟弟抓药?"
远处黄包车的铜铃晃碎了顾芝的迟疑。她数到第十声车铃,抬头时正撞见周默存解下围巾——脖颈处淡青的瘀痕像是绳索勒过的印记。
"我要买先生书架上那套《天演论》。"顾芝突然说。
周默存笑了,眼角细纹堆起与她二十八岁年纪不符的沧桑:"那套书是禁书,上个月巡捕房刚烧了工部局图书馆的库存。"她摘下玳瑁眼镜擦拭,镜腿内侧刻着的"七·廿九"字样在晨光里一闪,"不过你若真想要,今晚八点来教师宿舍。"
顾芝摸着黑推开宿舍虚掩的橡木门时,险些被满地狼藉绊倒。月光从碎玻璃窗淌进来,照亮墙上未干的血手印。
"把门闩好。"周默存的声音从衣柜后传来,她正在给左臂伤口缠绷带,"抱歉,下午帮闸北工会送罢工传单,遇上蓝衣社的人了。"
顾芝盯着染血的《申报》,头版头条赫然是"共党女谍周某潜逃"的通缉令,配图照片虽模糊,却能看清周默存耳垂的朱砂痣。
"怕了?"周默存突然用枪管挑起油灯,"上个月你交的作文《论女子放足》,我寄给了苏区妇女联合会的同志。"她拉开抽屉,露出整排贴着"磺胺"标签的药瓶,"她们托我问你,敢不敢把文章抄成传单?"
窗外传来巡捕的皮靴声,顾芝听见自己发颤的嗓音:"先生真是共党?"
"准确地说,是中共江浙省委妇女运动委员会委员。"周默存将染血的传单铺在桌上,罢工口号下印着缠足妇女剪断锁链的木刻版画,"就像这画里说的,我们要解放的不只是脚,还有被鸦片和礼教捆住的心。"
楼下突然爆出砸门声,周默存闪电般将顾芝推进暗柜:"记住!暗门开关在《女诫》封皮下压着的《共和宣言》里!"
转头对顾芝亮出掌心枪茧,"三天后英美烟厂女工罢工,我需要你扮成卖花女混进去送止血药。"
"为什么选我?"顾芝按住狂跳的太阳穴。
"因为你在作文里写过——"周默存突然回头,"'缠足布每收紧一寸,女子脊梁就多弯一分'。"她掏出顾芝的作文本,空白处密密麻麻批注着苏区妇女识字班的修改意见,"苏玉荷同志说,想请你去教根据地的姑娘们写文章。"
汽笛声撕裂夜幕时,江面突然亮起探照灯。周默存一把将顾芝推进污水沟:"跑!往法租界巡捕房方向跑!记得把磺胺交给穿蓝布衫的卖烟女!"
子弹擦着墙迸出火星,顾芝在狂奔中摸到怀里硬物——周默存不知何时将党徽塞进了她的夹袄。铜制的镰刀斧头烙进掌心,比她裹脚时的缠布还要滚烫。
次日清晨的顾宅,顾芝贴着掉漆的门板,听见里屋传来父亲沙哑的嘶吼:"王掌柜,再宽限三日!我那丫头片子今天就能拿到《新青年》的稿费......"
"爹!"她故意把门摔得山响,"周先生说我的作文要登报了!"
王掌柜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打转:"顾小姐这双天足,倒是能卖到南洋当女工。"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账本,"连本带利二十块大洋,今夜子时前凑不齐,就拿你姐姐抵债。"
姐姐金莲从厨房跛出来,三寸绣鞋在青苔上打滑,捧着的粗陶碗里漂着几片烂菜叶:"阿芝,喝点粥......"
"喝个屁!"父亲夺过陶碗砸向院墙,"当初就该把你和你那短命娘一起埋了!"
瓦片碎裂声惊醒了摇床里的弟弟,顾芝抱起啼哭的婴儿时,摸到他襁褓里硬物——周默存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油纸包,里头是三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