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盯着灶台上裂了口的粗陶罐，姐姐金莲正用三寸小脚踮着木凳搅粥。糙米混着野菜在沸水里翻腾，弟弟的哭声从里屋断断续续传来。
"阿姐，我来吧。"顾芝伸手要接粥勺。
"别动！"金莲的小脚在凳面印出梅花钱纹，"娘说过，未出阁的姑娘不能碰灶头。"
锅盖咣当砸进粥里，顾芝看着姐姐扭曲的脚踝："现在民国了，女学生都能上街游行了......"
"啪！"
父亲烟枪砸在门框上："又偷懒！王掌柜的账本誊完了吗？"他枯瘦的手指戳着顾芝鼻尖，"今晚再拿不回工钱，就把你姐的嫁衣当了！"
金莲哆嗦着盛粥，滚烫的米汤泼在溃烂的脚背。顾芝突然想起周默存给的磺胺药片，刚要掏口袋，就听见门外传来货郎吆喝："换洋火——破铜烂铁换洋火——"
这是周先生说的暗号。
晌午，弄堂拐角，顾芝把药片塞进空火柴盒时，货郎突然压低草帽："周同志让你今晚去码头看大戏。"他掀开挑担上的蓝布，二十盒洋火排成三横两竖，"记住，穿阴丹士林布旗袍。"
"我还没答应......"
"没让你答应，就去看戏。"货郎挑起担子走了，担头挂着的风铃晃出七个音符。顾芝数着铃声拐进酱园，买盐时发现掌柜正在称的甘草片多出三钱——这是周先生说过的大罢工倒计时标记。
傍晚的阳光照进顾宅厢房，"阿芝，试试这双鞋。"金莲从樟木箱底掏出红绣鞋，鞋头珍珠早被抠去换烟土，"王掌柜说，新学校要穿皮鞋......"
顾芝瞥见姐姐手腕的淤青："他又打你了？"
"是娘留下的银镯子箍的。"金莲慌忙拉下衣袖，"爹说下月十五是好日子......"她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血丝。
窗外飘来糖粥香气，顾芝捏紧兜里的罢工传单。周默存说过，闸北女工每天下工路过粥摊都要买碗糖粥，那是她们唯一的甜味。
"阿姐，我给你买碗赤豆粥吧？"
"别糟蹋钱！"金莲抓住她衣角，"留着给你弟抓药......"
里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父亲又在砸母亲的嫁妆匣。顾芝摸到藏在米缸底的《共产党宣言》，书页间夹着半块冰糖——是上次周先生塞给她的。
十六铺码头的江雾裹着咸腥味漫过货箱堆，顾芝缩在渔网堆后头，看周默存蹲在粥摊前搅动木勺。"两碗鸡粥，一碗加双份姜丝。"她冲佝偻着背的老摊主比划，三根手指在热汽里蜷成个古怪的手势。
老摊主的独眼在雾灯下浑浊发亮："姜丝不白给，得用鳝骨换。"他敲了敲案板，裂开的木板缝里渗出暗红汤汁。
顾芝看着周默存摸出半枚铜钱按在案角，突然被拽着蹲下。两串灯笼晃过来，蓝衣社的人正用刺刀挑开刚卸货的麻袋。白米哗啦啦洒在青石板上，混着几粒滚到她脚边的竟是罂粟籽。
"低头。"周默存把滚烫的粥碗塞进她手里，"喝粥要数米粒，单数日数单数，双数日数双数。"
顾芝舀起一勺粥，姜丝下压着片薄如蝉翼的甘草——这是周先生教过的撤退信号。她余光瞥见老摊主往灶膛添柴，火光明灭间映出对面货仓门上的粉笔印，三道竖线歪得像裹脚老太太的腿。
"看见穿棕蓑衣的扛包工没？"周默存突然凑近，"他腰间麻绳打七个结，说明七号货仓有情况。"
江面汽笛骤响，扛包工们齐刷刷换肩。顾芝发现他们左肩垫布的颜色深浅不一，最靠近栈桥的那个突然扯下汗巾擦脸——靛蓝布巾上三道白杠。
"三号仓的日本棉纱今晚装船。"周默存吹凉粥面的动作从容得像在女校批作业，"但货仓夹层藏着给蓝衣社的烟土。"
雾里忽然传来咳嗽声，三短两长。老摊主猛地把铁勺砸进锅底："姜丝不够嘞！" 砂锅裂开的脆响里，周默存拽起顾芝闪进渔网堆。
五个烟箱正被推进三号仓，箱角铁钉在灯笼下泛着青紫光。顾芝突然认出王掌柜的翡翠烟嘴在雾里忽明忽暗，他正跟日本人比划着什么。
"别看。"周默存捂住她眼睛，往她掌心塞了枚温热的鸡蛋，"剥壳看蛋白。"
鸡蛋裂开细纹，熟透的蛋白上竟用红醋画着简易地图。顾芝指尖发颤——这分明是顾宅到码头的路线，王掌柜的烟馆被标了个血红的叉。
"明晚罢工，你负责把这张图送进闸北工会。"周默存的声音混在浪涛声里，"用你姐的裹脚布包着，就说送洗衣裳。"
栈桥方向突然炸起哨声，老摊主的粥锅被打翻在地。周默存把顾芝推进运冰的板车，鳝鱼在她裙摆下游窜。她蜷在冰碴子里，听见王掌柜的咆哮："该死的独眼龙！粥里掺的什么玩意！......"
冰块融化的水滴进眼睛，顾芝死死攥住鸡蛋壳。蛋白地图开始发黏，像极了姐姐裹脚布上结痂的脓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