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的青石板路被春雨浸得油亮,檐角垂下的藤萝吸饱了水汽,嫩绿的芽尖颤巍巍地戳破薄雾。清涟趴在柜台上,指尖悬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对着收银机愁眉苦脸。
“滴——支付失败!”机械音第无数次响起,屏幕上的二维码糊成一团青苔色。
“这铁疙瘩怕不是专克鲛人……”她泄愤似的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一串水珠“啪嗒”溅在刚进门的汉服少女裙摆上。
“哎呀!这帘子会唱歌!”扎双螺髻的姑娘仰头惊呼。贝壳串成的门帘正随风轻晃,每一片贝壳都哼着不同调子的渔歌——那是清涟昨夜熬红眼施的妖术。
青崖顶着狐耳从后院窜出来,手里举的“鲛人主题体验”招牌险些戳中客人发髻:“扫码送珍珠耳环!转发朋友圈再赠鱼尾贴纸!”
“小狐狸!”陈伯的根须“唰”地缠住他脚踝,“昨儿偷我槐花蜜送客人的事还没算账!”
青崖尾巴炸成鸡毛掸子,嘴上还不忘吆喝:“那是偷吗?客服体验您老懂吗!哎客人别走啊,满三百送陈伯秘制生发膏——”
柜台后的清涟默默把果冻凝成小鱼形状,偷偷塞进客人的奶茶杯。玻璃窗外,白岩正蹲在柳树下躲雨,虎尾卷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积水。
“白教官!”钱多福的油纸伞“咔”地卡在门框,“我家多多非要在泳池养锦鲤,您给说说?”
伞面上“宏达地产”西个金字晃得清涟眼晕。她伸手召了团雨云悬在钱多福头顶,对方立刻被淋成落汤鸡:“嘶——你们温泉馆还带人工降雨?”
池边的樱花树忽然簌簌摇动,粉白花瓣混着雨丝坠入汤泉。清涟望着水面上打旋的落英,恍惚想起西海珊瑚林里穿梭的荧光小鱼。那时她总爱把珍珠藏在礁石中,看那人顶着日头笨拙地翻找,退潮后的海水浅洼被扰得“哗哗”响。
“清涟姐!”青崖的咋呼声打断回忆,“土地公又把宣传单贴土地庙门上了!”
她探头一瞧,朱红庙墙上赫然粘着张皱巴巴的传单,标题墨汁淋漓:《惊!千年鲛人出浴实录!》。檐角蹲守的麻雀歪头啄了啄“出浴”二字,振翅飞入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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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把青鸟街晒成一块融化的琥珀,蝉鸣声粘稠地裹住每一寸空气。温泉馆前的槐树阴凉地上摆满冰镇西瓜,白岩的虎尾卷着蒲扇,给排队等位的客人扇风。
“白教练,再来份西瓜汁!”穿碎花泳衣的大妈递上空碗,“多搁冰,我家老头子说他天灵盖都要热化了!”
白岩爪子一抖,冰块“噗”地炸成冰雾。冰渣子溅到钱多福的定制西装上,他跳脚大骂:“我这面料抵你三个月工资!”
“钱总试试新汤池?”清涟笑盈盈递过木勺,“青崖刚研发的薄荷泉,专治心火旺盛。”
半小时后,钱多福一身清凉瘫在廊下躺椅上,却捧着绿豆汤死活不肯走:“邪门了……我三十年的香港脚居然好了!”
池边的竹帘忽地被热浪掀开,老陶扛着青铜鼎踉跄闯入:“冰镇酸梅汤来喽——哎呦!”
鼎中紫红汤汁泼进池水,薄荷与酸梅的香气轰然炸开。王婶正泡在池子里打瞌睡,突然“噌”地站起来:“我的老寒腿……能弯了!”
人群呼啦啦围上去,青崖趁机举起喇叭:“限量版汤泉!体验价只要998!”
清涟缩在角落用电脑外卖软件下订单:“奶茶少糖多加珍珠……珍珠要双份……”光标在水渍里晕成小蝌蚪。檐角风铃叮咚一响,白泽踩着池面凝结的冰晶飘然而至。
“降温费另算。”他弹指点碎冰层,池水瞬间漫起翡翠色冷雾,“再让老陶往池子里倒火锅底料,被投诉了,本座就把你俩挂招牌上当吉祥物。”
暮色降临时,清涟趴在池边数星星。水面漂着几只西瓜船,船头插着青崖用狐毛变的蜡烛。钱多福的鼾声从休息室传来,嘴角还沾着冰沙。
“清涟姑娘。”土地公醉醺醺地浮出水面,手里攥着半块西瓜皮,“当年西海龙女璃姬也爱在夏夜浮瓜沉李……”
她指尖一颤,李子“咚”地沉入池底。月光穿过氤氲水汽,将粼粼波光织成一片碎银色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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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像一尾淘气的鱼,从街角糕饼铺游到温泉馆的琉璃瓦上。清涟踮脚摘檐角的金桂,一株槐花花枝却突然探进墙院——陈伯又来偷吃甜食了。
“月饼模子借到了!”青崖抱着竹筛冲进来,狐尾卷着刻有玉兔捣药图的木模,“王婶说用槐花蜜调馅最香!”
池面飘满荷叶灯,灯芯是鲤鱼精阿跃贡献的鲤鱼鳞片。土地公蹲在假山顶啃五仁月饼,碎渣掉进池子引来一群锦鲤争抢。
“捞月大赛正式开始!”白岩敲响铜锣,虎尾卷着抄网跃上池边巨石,“捞到月亮者赠全年免费泡澡卡!”
青崖的狐尾在半空甩出残影,抄网“唰”地掠过水面:“看我九尾捞月式——哎怎么是贝壳?”
“你那叫饿狐扑食。”白泽倚着老槐树冷笑,指尖轻勾,池底根须立刻摆出嫦娥奔月图。贝壳嵌在桂枝间,被月光镀成银白色。
钱多福举着镶金边的渔网挤进人群:“都闪开!我这网子可是请大师开过光的——嗷!”
渔网缠住槐树的树枝,把他拽了个倒栽葱。王婶趁机撒了把桂花,呛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清涟坐在廊下穿贝壳,檐角风铃被秋风吹得叮咚乱响。土地公抱着酒坛蹭过来,胡须上沾着糖渍:“小老儿瞧见龙女殿下啦……她在月亮上朝你招手呢……”
“那是桂花酿喝多了。”她笑着往老人怀里塞了条毛毯。池面忽然荡起涟漪,白岩的抄网捞起只蚌壳,蚌壳里躺着枚圆滚滚的月亮——老陶偷偷塞进去的咸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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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无声息地初雪覆满屋脊时,温泉馆的玻璃窗上绽开千朵冰花。清涟裹着绒毯缩在暖泉里,看璃姬的夜明珠在雪幕中流转光华。
“尝尝冬季十全大补汤!”对门火锅店屋檐下老陶掀开青铜鼎,热气蒸得他眉毛挂霜,“放了人参、枸杞、雪莲,还有白岩贡献的虎毛——”
“老子那是贡献吗?那是你强迫薅的!”白岩从门外扔进两团毛球,差点砸中钱多福新买的貂皮帽。
青崖在池边支起画架:“冰雪限定写真!附赠金牌画师——哎别拽我尾巴!”
清涟哈出口白雾,指尖在冰窗上勾勒珊瑚纹路。雪粒簌簌扑向檐角灯笼,像无数坠落的星子。街坊们挤在池子里学渔歌,跑调声惊得麻雀撞上冰柱。
“雪地温泉摄影套餐!限量十份!”钱多福举着招牌滑倒,在雪堆里砸出个“大”字。白泽慢悠悠踱过去,在他头顶凝了块冰雕告知牌:“小心路滑,钱总示范挺标准。”
夜深人散时,清涟独自浸在暖泉里。雪花落在睫毛上,融成温热的水滴。檐角风铃轻响,贝壳间漏出的月光与百年前龙宫宴上的琉璃灯渐渐重叠。
“清涟姑娘。”土地公醉醺醺地递来半坛桂花酿,她仰头饮尽残酒,任雪落满肩头。池底锦鲤甩尾搅碎月影,荡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潮信家书
族长尊鉴:
儿居青鸟街三百载,方知人间西季泡澡各有妙趣。春有落英敷面,夏掬星河入怀,秋采桂香浸骨,冬融霜雪为衫。陈伯以叶入药,白岩教太极健体,苏渺首播刺绣,众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初时畏水汽沾染红尘,而今乐见烟火落满鳞甲。曾困于旧梦的鲛人,在温泉蒸腾中渐悟——所谓治愈,非遗忘沧浪,而是将往事化作池中温水,手边星石,静待岁月包浆。
附上街坊所赠:陈伯手酿槐花蜜两坛,青崖红狐毛笔一支,土地公触手生温的白玉两枚。冬至将至,儿与众人制河灯百盏,愿顺流水寄至龙宫。
海底月仍皎洁,然青鸟街灯火亦暖。勿念。
女 清涟
癸卯年冬月
琉璃灯将雪夜染成暖橘色时,清涟蜷在池边读回信。龟丞相的爪印歪斜如蟹爬:【沧溟曰:温白玉甚好,可使蛟族舒展的度过寒冷的冬季。槐花蜜被虾兵偷饮,现正醉跳广场舞……】池面忽起涟漪,原是白岩在路边堆雪虎,尾巴扫落的雪粒坠水成珠。
清涟将信笺折成小船放入池中,载着几片槐花瓣漂向出水口。小船穿过假山石隙的刹那,池底火山石泛起微光,映亮她再无阴霾的眼眸——原来最治愈的仙术,从来不是回复术,而是人间琐碎烟火里,那份被温柔包裹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