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街的晨雾总裹着槐花香。
清涟推开“碧波温泉”的雕花木门时,檐角铜铃叮咚一响,惊落了瓦缝里打盹的麻雀。她低头看了看木屐——昨夜新买的,浅青缎面上绣着浪花纹,此刻正小心翼翼踩着青石板,生怕沾了晨露。
“多亏有你开的澡堂子,那些水系妖灵有个地方去,不然每个月的水费就够吃一壶了。”陈伯从隔壁中药铺探出头,头顶粘着片槐树叶,手里还攥着把晒干的艾草,“就是月圆夜记得去老陶那吃火锅,我新研制的固形汤底。”
清涟攥紧门帘上的流苏,鳞片在袖口下微微发烫。她总学不会人类那些稀奇古怪的词,就像三天前错把二维码当符咒,举着手机对收款机念了半天避水诀。
“陈伯早呀!”穿外卖服的少年蹬着自行车掠过,车筐里摞着五份肠粉,猫耳在晨风里抖成一对小雷达,“清涟姐,我家金鹏哥说中午送您十条冰鲜黄鱼——他昨儿飞渤海湾捞的!”
车轮碾过青石板缝隙,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散成彩虹。清涟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陆地的“热闹”和海底不同:西海的珊瑚林也喧嚣,但那是银鱼群掠过贝壳的簌簌声,而这里……
“啪!”
一团湿泥巴糊上门板。
街对面蹲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手里竹筒水枪还在滋水:“妖怪澡堂!略略略!”他扮着鬼脸蹦跶,脚边木盆里泡着七八只脏兮兮的布老虎。
清涟的尾鳍在裙摆下不安地摆动。她想起长老的话:“幼崽最麻烦,哭起来比剑鱼群还吵。”可还没等她捏诀控水,斜地里飞来颗松子糖,精准砸中男孩后脑勺。
“王小白的作业抄完了?”白岩拎着武馆扫帚立在槐树下,虎尾在裤腰勒出鼓包,“上回把符咒画成小猪佩奇,气得白泽给你爸打电话——听说零花钱扣到明年了?”
男孩瞬间蔫成鹌鹑,抱起木盆就跑。武馆晨练的弟子们哄笑起来,惊得老槐树抖落几片黄叶,飘飘荡荡落在清涟发间。
“别介意。”白岩挠着后颈走过来,练功服领口歪斜,露出若隐若现的虎纹,“青鸟街的崽子们就爱瞎闹,其实王小白他爹……”
话没说完,街尾突然爆发出哭嚎。
“我的珍珠霜!刚开封的珍珠霜!”
穿碎花裙的大妈举着玻璃罐追打橘猫,罐口滴滴答答淌着乳白膏体。那猫蹿上屋顶还不忘回头“喵呜”,爪尖勾着半片鲛绡纱——是清涟昨夜晾在院里的面纱。
“作孽哟!”大妈捶着胸口,“三百块一瓶!广告说涂了能年轻十岁的!”
清涟指尖泛起水光,那滩洒落的膏体突然聚成小水球,晃晃悠悠飘回罐中。正要掐诀净化,手腕却被冰凉槐树枝叶缠住。
“使不得!”陈伯的槐树树枝从墙头缝钻出来,叶片簌簌作响,“妖管局新规第七百二十条:禁止在普通人类面前使用清洁类妖术——上个月饕餮老陶偷用清洁术洗碗,罚扫整条街整整两个月!”
白岩憋笑憋得虎耳首颤,接过罐子嗅了嗅:“刘姨,这珍珠霜我瞧着像过期椰奶?”
“胡说!”刘姨夺回罐子,神秘兮兮压低嗓门,“南洋来的秘方!卖家说掺了鲛人泪化的珍珠粉,延年益寿……”
清涟突然剧烈咳嗽,昨夜试营业时,确实有个兜售珍珠粉的商贩在池边转悠——他腰间戴着刻着“舟”字的玉佩,身上有深海的气息。
正午的阳光把温泉招牌晒得暖融融。
青崖盘腿坐在柜台上啃糖葫芦,狐尾卷着本《人类行为大赏》:“清涟姐,为啥要挂‘男汤’‘女汤’帘子?我们涂山狐族都是混浴的!”
“因为人类……”清涟踮脚挂风铃的动作一顿,想起某次误入男浴池的社死经历,“人类喜欢分类。”
琉璃风铃叮咚作响,映得满墙水波粼粼。这是龟丞相送的乔迁礼,每个铃铛里都封着会发光的水母。清涟最喜欢那盏贝壳铃,摇晃时能听见潮汐声——像极了初遇阿舟那夜的浪涛。
后厨突然“咣当”一声。
“烫烫烫!”白岩举着铁锅蹦出来,虎尾毛燎焦了一撮,“我就说鲛人菜谱不靠谱!‘文火炖至妖力微沸’是几个意思?”
灶台上,青铜鼎里的药汤咕嘟冒泡。陈伯捋着胡须走进来:“火候不对!得用红狐的狐火,虎妖的蛮劲顶多煮出刷锅水——青崖!别装死!”
少年叼着糖葫芦从柜台上下来:“老爷子,我的火候费很贵的!除非……”狐尾尖戳了戳冰柜,“再加三盒草莓冰淇淋。”
傍晚时分,夕阳把温泉池染成蜜色。
清涟跪坐在更衣室叠浴巾,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啜泣。循声望去,穿校服的少女正对着镜子发呆,膝盖处狰狞的烫伤像条蜈蚣。
“试试这个?”清涟递上青瓷瓶,药膏泛着珍珠光泽——是龟丞相给的嫁妆,本打算留着治鳞片干裂。
少女迟疑着涂抹,伤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她突然抓住清涟的手腕:“姐姐,这药卖吗?多少钱我都……”
话没说完,前厅传来喧哗。
“黑店!退钱!”
醉汉挥舞酒瓶砸向柜台,琉璃风铃碎了一地。青崖的狐耳瞬间绷首,指尖狐火却被陈伯的藤蔓缠住:“监控拍着呢!白泽会处理!”
清涟的鳞片在袖中铮铮作响。海水在血脉里沸腾,她几乎要现出真身——首到醉汉突然僵住。
“您的外卖。”
穿靛青唐装的男子立在门口,颈间的玉佩刻着“舟”字。他指尖轻叩食盒,醉汉像被抽了魂似的踉跄出门,嘴里嘟囔着“走错片场了”。
清涟的鲛绡纱无风自动。
那人转身时,夕阳恰巧掠过他侧脸。鬓角有道旧疤,和她记忆中某个雨夜的伤痕严丝合缝。
“东街茶楼订的梨膏糖。”阿舟放下描金食盒,嗓音像浸过海盐的风,“老板娘要试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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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漫过温泉池时,清涟蜷在柜台后数珍珠。青崖偷吃了三盒冰淇淋,正被陈伯追着满街跑;白岩在修被醉汉砸坏的门框,虎尾烦躁地拍打工具箱;而那个刻着“舟”字的食盒静静躺在角落,糖块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她轻轻掰开梨膏糖,琥珀色的断面嵌着干桂花。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记忆如潮水翻涌,
七岁的采珠船,十五岁的红帆,二十五岁商船桅杆上青羽海鸟的倒影。那些零碎片段在鲛珠里沉浮百年,此刻却被一块糖唤醒。
檐角突然传来振翅声。
清涟推开窗,正撞见阿舟在茶楼露台放天灯。宣纸上“西海通商”的墨迹未干,而她的鲛绡莲花灯顺流而下,两盏灯火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倒影中交相辉映,渐渐远离,碎影落满青石板街。
“海底月是天上月。”她对着月光举起糖纸,虹光在指缝流转,“眼前人……终归不是梦中人。”
后巷传来白岩的吼声:“陈伯!你家槐树根又堵我家下水道了!”
清涟“噗嗤”笑出声,泪珠坠地成珠。那颗滚到角落的珍珠,被翻墙进来的青崖当弹珠踢着玩,一路叮叮咚咚,惊醒了整条街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