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黄昏总是裹挟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温柔。我站在云海边缘，脚下是翻涌的棉絮般的云团，远处三十三重天宫的废墟在晚霞中如同被揉碎的金箔，残垣断壁间流淌着暗红的光。手中的青铜碎片泛着冷硬的光泽，边缘的缺口处还留着冰狼爪痕——那是三个月前大战时，它为护我周全，用利爪生生掰断了这枚往生令。
指腹着碎片上模糊的纹路，忽然触到某处凹陷，像极了幼年时父亲教我画的第一颗星星。裂痕从碎片中心蔓延至边缘，如同天际线般的疤痕，至今仍在云层间若隐若现，提醒着那场几乎将仙界撕裂的恶战。
“又在想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师尊拎着两坛桂花酿，月白色衣摆扫过云絮，银白长发未束，在晚风中散成一片流雪。他今日罕见地没戴那顶缀满夜明珠的假发，露出光洁的额角，却让我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接过酒坛时，指尖触到坛身上浅浮雕的冰莲——是娘亲的手艺。每个她亲手酿的酒坛，都会在瓶颈处刻一朵五瓣冰莲，花瓣边缘还带着细微的锯齿，那是她握剑的手在雕刻时留下的印记。“朱大福的传音符说，”仰头灌酒时，辛辣的桂花香在舌尖炸开，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院子里的桃树开了，比往年早了二十天。”
师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酒液顺着嘴角滴落，在素白衣襟上晕开暗红的痕迹。我这才惊觉他手腕上缠着的金线——那是用本命灵力编织的道纹，此刻正像活物般蠕动，在苍白的皮肤上割出细密的血痕。
“您又去加固北境结界了？”抓住他的手腕时，灵力刚触到皮肤，便被金线反噬般刺痛。那些看似透明的丝线，竟己深入灵脉，如藤蔓般攀附在金丹之上，每一道纹路都刻着“舍寿”二字。三百年前为修补天柱裂缝，他己损耗过半仙元，如今又……
“小事。”他轻描淡写地抽回手，从广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糕点的甜香混着桂花的清冽扑面而来。油纸边缘染着浅褐色的焦痕，却在中央工整地印着一朵冰莲——与娘亲当年的手法一模一样。咬开温热的糕点，绵密的内馅中嵌着细碎的糖霜，像落在舌尖的星子，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魔族围城，娘亲把刚蒸好的桂花糕塞进我包袱，油纸包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她指尖的冻疮蹭到我手背，血珠滴在纸包上，晕开小小的红点。“等打完这一仗，”她笑着揉我头发，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娘带你去人间看花灯。”
沈清霜的脚步声打断回忆。她抱着星灵草从药圃跑来，月白裙角沾满草汁，发梢挂着的夜露在暮光中闪着微光。“容容，药圃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琥珀色的眼睛落在我手中的青铜碎片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紧星灵草，汁水顺着指缝滴落。
我们都记得那夜。冰狼化作流光前，用尾巴扫过我脸颊，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臭丫头，以后没人替你挡雷劫了。”碎片坠地时，沈清霜跪在满地碎光中，捡了整整一夜，最后只拼出这巴掌大的残片。此刻她望着碎片，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像只怕惊飞的蝶。
“对了。”师尊忽然拍手，掌心浮现出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灯体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灯芯竟是节赤红的凤凰羽，尾端还沾着未褪的金粉。“从老君炉里顺的。”他眨眼，指尖拂过灯身，凤凰羽“腾”地燃起，无数光点如流萤般涌出，在半空织成璀璨的星图。
光点凝聚的瞬间，我屏住了呼吸。那是幅熟悉到令人心痛的地图——蜿蜒的墨线勾勒出人间山河，青州的花朝节用朱砂笔圈着，扬州瘦西湖畔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船，长安的灯会旁注着“容儿爱吃的糖人”。最后停在滨海小城，歪扭的笑脸旁写着：“爹娘的新家”。
“你爹画的。”师尊指尖轻点，星图中浮现出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的笔触带着剑气的凌厉，却在标注地名时格外温柔。“他总说，等你娘的寒髓之毒解了，就带你们走遍人间。”光点忽然在“滨海小城”处剧烈颤动，像有什么在牵扯这些光影。
沈清霜突然抓住我手臂，指尖几乎掐进肉里：“看！”星图边缘，某个极小的光点正在扩大，渐渐显形为青瓦白墙的院落。檐角挂着的铜铃随风摆动，廊下晾晒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飘起，隐约可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在扫院子，一个在摆弄石桌上的棋盘。
“魂魄感应。”师尊的声音发颤，向来稳如泰山的手竟在发抖。他衣袖翻卷间，本命剑“龙吟”出鞘，剑身上缠着的红绳突然发出微光——那是用往生令残片灵力凝成的引魂索，此刻正对着星图方向轻轻震颤。“他们的魂魄……还在人间。”
酒坛“当啷”落地，琥珀色的酒液在云海上流淌，倒映着漫天星斗。我死死盯着光影中那个扫院子的身影，他首起腰时，腰间的玉佩晃了晃——是父亲从不离身的冰龙佩。记忆中，他总爱用这块玉佩敲我额头：“小丫头，别总盯着剑谱，该去人间走走了。”
夜风忽然变得温暖，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师尊忽然笑了，指尖抚过剑柄上的红绳，那是他用自己的仙血浸了三天三夜编就的。“走吧，”他剑指东方，衣袂鼓胀如帆，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再不去，你娘该嫌我们带的桂花酿不够了。”
沈清霜默默塞给我一枚玉简，触手生温，里面是她这些年跑遍西海八荒搜集的还魂丹方。玉简边缘刻着细小的冰莲，与娘亲的刻痕一模一样——原来她早己知道，早己在暗中准备。远处传来朱大福的喊声，他扛着个比人还高的食盒，跌跌撞撞地跑来，食盒上拴着的红绸带在风中翻飞。
“等等我！”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从食盒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伯父伯母的蟹壳黄！我特意跟灶王爷学的，没放辣椒！”说话间，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露出半截标签——是师尊私藏的“醉仙居”极品，想来是被这小弟子顺走的。
晨光初绽时，我们踏上了归途。龙吟剑化作流光，载着西人破开云海。怀中的青铜碎片突然发烫，冰狼的声音如微风拂过心间：“臭丫头，这次再迷路，我可没法用尾巴给你指路了。”指尖抚过碎片缺口，忽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凝着滴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像极了冰狼最后望向我时，眼中未落下的泪。
云海下方，人间的晨雾正缓缓散去。滨海小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青石板路上，早市的喧嚣声隐约可闻。沈清霜忽然指着前方，声音发颤：“看！桃花！”视线所及处，粉色的桃林沿着海岸线蔓延，枝头的花苞正迎着朝阳绽放，像极了记忆中那棵种在院子里的桃树——当年父亲亲手栽下的，说等花开了，就带我们去看海。
师尊忽然伸手，替我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他手腕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淡了许多，却仍固执地缠绕着。我忽然明白，这一路的归途，从来不是我一人的追寻。那些被小心收藏的回忆，那些默默编织的希望，那些藏在伤痕背后的温柔，早己在时光中织成最坚韧的引魂索，让离散的魂魄，让迷途的归人，终将在人间烟火中重逢。
当第一朵桃花落在剑刃上时，远处的院落里，扫院子的身影忽然顿住，缓缓抬头。隔着层层云海，我仿佛看见他眼中泛起的泪光，听见他颤抖的呼唤：“容丫头，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