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德阳殿的藻井还露着新髹的丹漆味,刘秀指尖拂过青铜灯树上的蟠螭纹,灯油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涟漪。殿中六百石以上官吏的绶带铺成彩色河流,南阳功臣的紫绶与河北豪强的青绶泾渭分明。
"臣请奏《度田令》细则。"大司徒蔡茂展开三尺简牍,榧木轴头磕在砖地上发出脆响,"凡天下垦田,需以新制步弓丈量,各州郡设'度田椽'专司其职..."
"此令荒谬!"青绶队列中突然站出冀州牧朱浮,他手中玉圭映着朝阳,在殿柱上投出扭曲的蛇影,"河北诸郡经赤眉之乱,田亩册籍尽毁,岂能依新制..."
"放肆!"执金吾贾复按剑上前,铁胄上的虎纹金珰剧烈晃动,"陛下面前安敢..."
刘秀忽然举起新铸的鎏金虎符,符节相撞的铮鸣截断争执。他起身时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掠过御案,露出腰间玉具剑柄新刻的谷穗纹——这是三日前巡视洛水渠时,老农跪献的"嘉禾"图腾。
"取朕的步弓来。"刘秀的声音惊起殿外柏树上的寒鸦。谒者捧上缠着葛布的丈量工具,众人这才发现所谓"新制步弓"竟是改良后的双曲复合弓,弓臂镶嵌着二十八宿铜钉作为刻度标记。
大司农张堪踩着结霜的田垄,手中青铜矩尺在朝阳下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十二名持算筹的佐吏,其中两人正推着改良后的记里鼓车——车轮每转百圈,车顶木人便会敲响铜钲,比旧式鼓车精准三倍有余。
"此田呈圭形,当用《九章算术》方田术测算。"张堪将矩尺插入冻土,尺身上的十二辰刻度恰好与日影重合。突然丈量绳被拽紧,对面持绳的冀州书佐竟是个黥面囚徒!
"放肆!"河内太守寇恂策马上前,马鞭尚未扬起,却被田垄间蹒跚而来的老农挡住。老者怀中抱着开裂的陶罐,浑浊的眼睛盯着书佐脸上"更始戍卒"的黥印:"贵人...这后生上月还帮我家修过耧车..."
张堪突然抓起把泥土搓捻,指尖传来异常的黏腻感:"这田里掺了河淤土?"他转身望向正在疏浚的谷水渠,新筑的堤岸上,数百赦免的戍卒正用爆杆开凿的石料砌护坡。
刘秀捏碎手中的盐渍梅子,汁水沿着竹简上的"颍川瞒田三千顷"字样蜿蜒。对面跪着的颍川太守李通,正是当年舂陵起兵时为他偷运兵器的表兄。
"文达(李通字)可知此物?"刘秀忽然抛出枚带血槽的铜蒺藜,暗器当啷坠地时惊得李通冠缨颤动——这正是南阳豪族私兵惯用的暗器。
殿外突然传来骚动,谒者急报:"南阳三百耆老跪阙请愿!称度田令有违高祖'与民休息'之策..."话音未落,贾复己率缇骑冲出殿门,甲胄铿锵声震得梁柱落灰。
刘秀却拾起铜蒺藜,轻轻按进李通掌心:"当年你我藏兵于育水河畔,用的可是这种南阳工坊特制的暗器?"他指尖发力,血珠从李通指缝渗出,"告诉邓奉,朕的爆杆能炸开邙山石,也能破他家的坞堡。"
邓晨之侄邓奉一脚踢翻青铜鼎,炙肉滚落在新铺的桐木地板上。他手中攥着洛阳传来的帛书,上面"度田椽不日将至"的字迹被捏得模糊。
"刘文叔这是要刨我邓氏根基!"他挥剑斩断堂前垂旒,玉璧相击声惊动檐下信鸽。角落里传来机栝轻响,独眼匠人捧着新制的连弩上前:"家主,按阴氏庄园图纸改良的十矢弩..."
"不够!"邓奉突然扯开屏风,露出背后庞大的南阳郡沙盘,"让工坊连夜赶制铁蒺藜,在坞堡外埋设悬刀陷阱——就用当年对付新莽军的地网阵!"
信鸽扑棱棱飞向北方,羽翼掠过田垄间丈量土地的州郡兵。一个年轻佐吏正用标准竹尺核对步弓刻度,忽然被老农拽住袖口:"后生快逃吧...北边树林里藏着..."
弩箭破空声截断话音,佐吏愕然看着胸口透出的三棱箭镞。百步外的楸树林中,改装过的南阳连弩正在褪去余温。
郭圣通抚摸着鎏金龟钮上的裂痕,这是兄长刘扬昨日摔碎的"真定王玺"。她望着案上并置的两封密信:一封来自洛阳的度田令邸报,一封写着"刘杨聚兵常山"的血书。
"备车,去赵王宫。"她突然扯断腕间玉镯,这是大婚时刘秀所赠的和田青玉镯。侍女惊呼着拾起碎片,却见断口处露出暗格内藏的青铜钥匙——正是真定武库的机簧锁钥。
马车碾过结冰的滹沱河时,郭圣通听见对岸传来锻铁声。新募的幽州突骑正在试用双马镫,这种由河北工匠改良的骑具,能让骑兵在马上开弓的稳定性增加五成。
刘秀挥退掌灯的宫人,任由渐暗的天光吞没案头的田亩图籍。阴丽华捧着药盏悄然入内,瞥见舆图上朱笔圈注的"南阳""河北"字样,腕间银镯与药匙相撞发出清响。
"陛下可记得当年宛城突围?"她突然开口,舀起勺混着蜂蜜的药汤,"那时您说'得天下易,治天下难'..."药勺在碗沿轻叩三下,暗合当年联络绿林军的信号节拍。
刘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药汁泼溅在"颍川"二字上:"连你都收到南阳家书了?"他指尖触到阴丽华袖中硬物——半枚残缺的虎符,与今晨赐给邓禹的兵符严丝合缝。
更鼓声穿透窗纸时,两人身影在椒墙上的投影恍如当年宛城地窖中的少年男女。阴丽华抽回手掌,将虎符按进药汤未干的"南阳"区域:"明日妾要省亲,陛下可需指带什么给邓家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