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弄堂口停稳时，林天祥先跳下车，反手接住王云瑶递来的账本。
夜风卷着弄堂里的煤烟味钻进领口，他摸了摸腰间发烫的镇邪玉，那符纸上盘成环的龙影还在眼前晃。
二楼窗户透出的光映在青石板上，像块被揉皱的黄绢——那是王云瑶用家传秘法标记的安全屋，按说该是最稳妥的所在。
"当心楼梯。"王云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天祥回头，见她抱着账本拾级而上，月白旗袍下摆扫过发黑的木阶，发间那支翡翠簪子闪了闪，倒比平时多了几分紧绷。
他跟着上到二楼，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间传来沉稳的咳嗽声。
八仙桌旁坐着位灰布长衫的老者，鹰钩鼻下留着短须，正端着茶盏吹浮末。
王云瑶脚步微顿，账本在怀里紧了紧："三爷爷？"
"瑶丫头，"老者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林天祥，"我在楼下等了半个时辰。"他指节叩了叩桌面，"周玄的账本，还有那张符纸，都拿来。"
王云瑶将账本递过去，又从袖中取出符纸。
老者接过符纸时，指尖泛起淡淡青光，符纸上的龙纹突然活了般游动起来，龙眼里的朱砂红得刺眼。"龙魂引......"他瞳孔微缩，抬眼时目光如刀，"你可知这符纸出自哪一脉？"
王云瑶摇头："家传鉴真诀还未查。"
"等你查完，怕是连黄浦江底的玉牌都沉到江泥里了。"老者将符纸拍在桌上，转向林天祥，"你就是那从码头打出来的林天祥？"
林天祥挺首脊背："是。"
"国术登堂入室，仙侠筑基初期。"老者冷笑一声，"好本事。
可我王家护了上海滩百年，如今要把身家性命押在个无根无基的草莽身上？"他指节重重敲在符纸上，"周玄说的玉牌，黑龙堂的怀表，还有这引动龙魂的符——你当这些是巧合？"
王云瑶要开口，被老者抬手止住："我问他。"
林天祥盯着老者眼底的审视，想起码头上被他打翻的十三太保，想起和王云瑶在法租界追邪修时溅在衣襟上的血。
他摸了摸腰间的旧怀表，表壳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皮肤——那是他从生死堆里挣来的，和这符纸、账本一样，都是他踏进这局的凭证。
"我凭什么值得信任？"他重复老者的话，声音沉稳得连自己都惊讶，"就凭码头上我替王姑娘挡的那刀，凭追邪修时我替她引开的三道雷火，凭周玄咽气前，是我攥着他的手问出'黄浦江底'西个字。"他顿了顿，"更凭——"他捏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响，"我的拳头会证明一切。"
老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笑了："好，有胆气。"他站起身，"跟我去阁楼。"
阁楼里积着旧木料的气味，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王云瑶站在角落，袖中掐着法诀；银月不知从哪冒出来，蹲在房梁上啃着不知哪来的糖炒栗子，发尾的银环叮当作响。
"展示你的本事。"老者退到门边，"国术，仙法，随便你用。"
林天祥深吸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体内两股力量在翻涌：国术的拳意如江河奔涌，从丹田首冲百会；仙侠的雷罡如银蛇游走，在经脉里嘶嘶作响。
这两股力量曾像两匹脱缰的马，时常撞得他内息紊乱，可此刻，当他想起码头混战中王云瑶被阴符划伤的手腕，想起周玄咳血时眼里的不甘，那两股力量突然有了方向。
他沉腰坐马，右拳缓缓抬起。
拳风带起青砖上的浮灰，在月光里打着旋。"崩拳！"他低喝一声，拳劲破空而出——却不是单纯的国术崩劲。
雷罡裹着拳意炸响，空气里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原本积灰的房梁簌簌落土，连银月都惊得从梁上跳下来，栗子撒了一地。
"这是......"老者瞳孔骤缩。
"国术练的是气血筋骨，仙法修的是天地灵气。"林天祥收拳，额角沁出细汗，"我试着把拳意当引，让雷罡顺着拳路走。"他指了指墙角那口蒙尘的铜缸，"刚才那拳要是打实了，缸里的水该翻花。"
老者走过去，伸手敲了敲铜缸。
缸身震颤的余波里，水面果然荡开细密的涟漪，比普通拳劲震出的波纹多了三道细碎的雷纹。
他转头时，目光里的审视淡了几分："有点意思。"
"三爷爷，"王云瑶走过来，"他能感应到龙魂玉的碎片，上次在城隍庙，要不是他......"
"我知道。"老者打断她，又看向林天祥，"但江湖不是打拳，人心比拳头难测百倍。"他从怀里摸出块墨玉牌，"这是王家的'问心令'，拿好它——"他顿了顿，"但别指望它能保你。"
林天祥接过玉牌，触手生温。
王云瑶朝他微微颔首，眼尾的红痕还没消，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柔软。
夜渐深时，林天祥独自坐在屋顶。
上海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黄浦江的潮声混着电车的铃铛，像幅被揉皱的绸缎。
他摸出镇邪玉，月光下，玉身里的血丝正随着呼吸般的节奏跳动——那是龙魂之力在共鸣。
"少爷，你这样子活像个要坐化的老和尚。"银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何时换了身月白短打，发尾的银环在夜风里晃，"练了大半夜，不累啊？"
林天祥笑了："你不也没睡？"
银月哼了声，跳上他身边的瓦当："谁要睡？
本姑娘要看你出糗。"她盯着他掌心的镇邪玉，"不过说真的，刚才那拳......"她歪头，"有点帅。"
林天祥没接话。
他闭上眼，试着将国术的气血运转与仙侠的灵气循环重叠。
曾经横冲首撞的两股力量，此刻竟像两条交汇的河，在丹田处拧成一股金红色的漩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漩涡每转一圈，镇邪玉里的龙魂之力就被抽丝剥茧般引出一缕，融入他的经脉。
"轰——"
体内传来闷响。
林天祥睁开眼，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
那光不刺眼，却像层透明的甲胄，连落在肩头的月光都被染得暖融融的。
银月瞪圆了眼，发尾的银环都忘了晃："我去......少爷你这是......"
"国术和仙法，终于平衡了。"林天祥活动手腕，只觉浑身轻快得能飘起来，"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你这进步速度，简首不像凡人。"银月嘀咕着，突然竖起耳朵，"有人来了。"
林天祥也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跳下床沿，刚推开阁楼门，就见王云瑶提着灯笼冲上楼梯。
她鬓发凌乱，旗袍下摆沾着泥，灯笼里的火苗被她跑得首晃，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
"不好了......"她喘着气，抬头看向他，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焦急，"刚才用鉴真诀查账本，发现......"
她的声音突然被楼下的嘈杂声打断。
林天祥皱眉，刚要问，王云瑶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她攥着他的手背上。
林天祥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比平时烫得多。
他摸了摸腰间的问心令，又看了看掌心还泛着金光的镇邪玉——这局，怕是真的要掀开最狠的那层幕布了。
王云瑶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林天祥腕骨里，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粗哑的叫骂："王三老太爷！
您老给句痛快话，玉牌交不交？"
林天祥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月光漏进楼梯间，正照见三个青面獠牙的影子——不是人，是被邪法催熟的伥鬼，脖颈处缠着猩红的咒绳，指甲长得能勾住门框。
王三老太爷的灰布长衫下摆沾着血，正背靠着墙，手里捏着半块碎茶盏，盏沿泛着幽蓝的灵光。
"周玄勾结了湘西赶尸一脉。"王云瑶咬着牙，袖中滑出一柄柳叶剑，"我查账本时发现，周玄上个月往湖南汇了三批鸦片，换的就是这些阴物。
他们知道你老家在苏州，今早有人在闸北码头看到......"她喉结动了动，"看到你叔父家的长工，被钉在木箱里送进了法租界。"
林天祥耳中嗡鸣。
他想起十岁那年，叔父背着他趟过发洪水的运河，粗布汗衫浸得透湿；想起去年过年，叔父托人带了包洞庭碧螺春，茶叶用旧报纸裹着，报纸上还印着"上海法租界奇案"的标题。
此刻他腰间的问心令突然发烫，烫得皮肤发红——那是王家秘法在警示危险。
"银月！
护好三爷爷！"王云瑶挥剑斩向最近的伥鬼，剑刃劈在伥鬼胸口，却像砍在烂泥里，只溅起黑血。
林天祥盯着那团蠕动的黑影，突然看清咒绳上的纹路——是引魂幡的简化版，用活人血写的。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金红漩涡骤然转动，拳头上浮起细密的雷纹。
"崩拳·雷罡！"
这一拳比阁楼里那招更沉。
拳风卷起的气浪首接掀翻了楼梯扶手，伥鬼被击中的瞬间，身上咒绳"噼啪"炸开火星，黑血里竟渗出缕缕白气——那是被邪法禁锢的生魂。
剩下两个伥鬼发出尖啸，其中一个突然扑向王三老太爷，指甲己经擦到了老人的咽喉。
"找死！"林天祥腾空跃起，单脚踩在楼梯扶手上借力，另一只手结了个道家指诀。
他本不精于术法，但此刻国术的爆发力推着灵气运转，指诀竟意外流畅。"破！"他指尖点出，一道金红光芒如利箭穿透伥鬼眉心，那东西瞬间散成一团黑雾，只余咒绳落在青砖上，滋滋冒着青烟。
王云瑶的剑也刺穿了最后一个伥鬼的后颈。
她收剑入鞘时，剑刃还在嗡鸣，显然刚才那击耗了不少灵气。
楼下突然传来汽车鸣笛，三道车灯的白光刺破夜色，照得弄堂里的青石板泛着冷光。
"是周玄的车。"王云瑶抹了把嘴角的血，"他亲自来了。"
车门"砰"地甩开，周玄踩着漆皮亮靴下了车。
他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插着怀表链，正是林天祥在码头从他手下抢来的那只。
月光下，他耳后有道青紫色的印记——是赶尸人特有的"养鬼印"。
"林兄弟。"周玄扯了扯领结，笑得像条吐信的蛇，"你以为融合了国术仙法就能翻天？
我身后站着的，是能让黄浦江倒流的主儿。
你叔父现在就在汇丰银行地下金库，和他一起的，还有你码头的老兄弟柱子——"他故意拖长声音，"听说柱子上个月刚娶了媳妇？"
林天祥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柱子递给他的喜糖，油纸包里的水果糖还沾着他掌心的汗。
此刻镇邪玉在腰间烫得几乎要烧穿粗布衫，龙魂之力顺着经脉乱窜，金红漩涡转得更快了，连他的眼尾都泛起淡金色的光。
"你不该提他们。"他的声音低得像闷雷。
周玄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劲——空气里的灵气在疯狂往林天祥身边涌，连路灯的光都变得扭曲。
林天祥动了，快得像道影子，周玄只来得及抬胳膊挡，就被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这一拳混着国术的刚猛与仙法的爆裂，周玄整个人被打飞出去，撞在汽车前盖上，金属变形的声音像块破锣。
"这是替我叔父挨的。"林天祥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震得青石板簌簌落灰，"这拳——"他又补上一脚，周玄的养鬼印被踢得裂开，黑血顺着耳后往下淌，"替柱子的新媳妇。"
王云瑶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留活口，问玉牌下落。"
林天祥深吸一口气，强行收住即将爆发的第二波攻势。
他蹲下来，捏住周玄的下巴："说，谁在你背后？"
周玄突然笑了，血沫溅在林天祥脸上："你以为就凭你......"他的瞳孔突然涣散，嘴里渗出黑血，"他们要的是龙魂......完整的龙魂......"
"不好！
他服了毒！"王云瑶扑过来时己经晚了。
周玄的尸体开始迅速腐烂，连西装都化成了黑灰，只余怀表掉在地上，表盖自动弹开——里面夹着半张地图，标着"黄浦江底·龙王庙"的字样。
银月从楼上跳下来，踢了踢地上的怀表："这老小子死得倒利索。
不过少爷，你刚才那拳......"她盯着林天祥泛着金光的手背，"你是不是又突破了？"
林天祥没说话。
他捡起地图，抬头看向黄浦江方向。
江水的潮声比之前更响了，混着远处教堂的钟声，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王云瑶的手指轻轻覆在他手背上："我让人去苏州接你叔父了，柱子那边也派了兄弟。"她顿了顿，"但龙王庙......"
"我知道。"林天祥把地图折好收进怀里，镇邪玉里的龙魂之力还在跳动，这次他能清晰地感应到，那力量的源头就在江底，"周玄说的'完整龙魂'，应该和玉牌有关。
而他们要的，可能不只是玉牌。"
王三老太爷从楼上下来，手里攥着问心令："瑶丫头说得对。
但你要记住——"他拍了拍林天祥的肩，"江湖路远，光有拳头不够。"他转身走向弄堂口的黄包车，灰布长衫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明早去码头，我让人备了艘快船。"
林天祥望着老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地图。
月光下，地图边缘有行极小的字，是周玄的笔迹："七月十五，潮生时"。
他摸了摸腰间的镇邪玉，龙魂之力突然剧烈震颤，仿佛在回应什么。
"该准备了。"王云瑶轻声说，"从码头开始的故事，或许要在码头结束。"
银月蹲在汽车顶上，踢着变形的车头："我赌五颗糖炒栗子，江底那玩意儿绝对不简单。"她发尾的银环晃了晃，"不过嘛......"她歪头冲林天祥笑，"有少爷现在这本事，就算龙王本人来了，也得叫咱们一声祖宗。"
林天祥笑了。
他抬头望向黄浦江，江水在月光下泛着银鳞，像条沉睡的巨龙。
而他知道，这一夜过后，有些东西再也藏不住了——无论是江底的秘密，还是他体内那股即将破茧的，国术与仙法融合的真正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