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熔
子夜的邛崃山谷亮如白昼。
七十二口冶炉沿山脊排开，赤红铁水顺着陶范沟槽奔流，将峭壁映成血色。十五丈高的竹制水排架在湍急的芦溪上，湍流冲击木轮，带动三十六面牛皮风囊鼓动，轰鸣声震得崖顶松针簌簌坠落。
“开闸——”随着老匠人卓皋一声嘶吼，学徒们砍断捆扎竹篾的麻绳。积蓄多时的溪水倾泻而下，水排齿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狂风顺着陶管涌入炉膛，炉温陡然蹿升。铁水表面浮起的矿渣被高温气浪卷上半空，化作漫天火雨。
“成了！炉温破千了！”卓皋颤抖着捧起一块冷却的铁锭，锤击时迸出的蓝紫色火花，宣告着华夏大地上第一炉“千度钢”的诞生。
三十里外的临邛城头，更夫误将天边红光认作朝阳，慌乱敲响晨鼓。
二、麟儿
同一时刻，卓氏大宅正笼罩在压抑的寂静中。
家主卓明远跪坐在祖祠前，手中紧攥着一卷《考工记》，竹简边缘己被磨出毛刺。内室传来的呻吟声突然拔高，又骤然低落，他额角青筋暴起——妻子难产己六个时辰，稳婆换过三拨，血水一盆盆端出，却始终听不见婴啼。
“去工坊！”卓明远霍然起身，玄色深衣扫翻青铜雁鱼灯，“取三斤新炼的‘寒铁’来，我要铸剑献祭山神！”
管家卓禄扑上来拽住他袍角：“少主不可！那寒铁是献给长安铁官的贡品，私用要掉脑袋的！”
“滚开！”卓明远一脚踹翻卓禄。他忘不了三日前那个噩梦：火井突然熄灭，无数锈蚀的铁剑从地底涌出，将卓氏宗祠淹没。巫觋说这是“金煞噬族”，除非用至阴之物镇之。
工坊方向忽然传来隆隆巨响。众人抬头望去，但见一道火龙自谷底腾空，在夜空中炸开万千金屑——竟是卓皋擅自开启了所有水排闸门。超负荷运转的水排齿轮迸出火星，点燃了堆放的竹篾，火借风势瞬间吞噬半边山崖。
“天罚……这是天罚啊！”老仆们瘫跪在地。
内室突然传出一声清亮婴啼。
烈焰映红的窗棂下，产婆捧出个通体赤红的男婴，后背赫然生着铜钱大小的胎记，状若燃烧的冶炉。
三、断橼
“此子生于火难，当祭山神！”
三日后，宗祠内的青铜鼎中香烟缭绕。十二位族老身披素麻，将卓王孙置于祭坛。卓明远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按族规，凡身负异象的婴孩，需焚于火井以平息神怒。
“且慢！”
祠门轰然洞开，卓皋背着冒烟的竹篓踉跄闯入。老匠人胡须焦卷，十指血迹斑斑，却高举着一块扭曲的铁板：“昨夜大火非灾乃祥！诸位请看——”
铁板上密布蓝金色纹路，似星河又似龟裂。卓皋将铁板掷入火盆，烈焰中竟传出凤鸣般的清越颤音。
“这是……火纹钢？”最年长的族老颤巍巍凑近，“《周礼·考工记》载‘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原来缺的正是这等天火淬炼！”
卓皋趁机抱起婴儿：“火井夜照三十里，此子降世便引天火炼钢，分明是欧冶子转世！杀他，便是断卓氏百年气运！”
争执间，卓王孙突然抓住祭坛上的青铜簋。只听“咔嚓”一声，三足簋竟被他生生掰断一足。
“金煞！果然是金煞！”族老们惊恐后退。
卓明远突然大笑，挥剑斩断祭坛帷幔：“能断青铜者，必是神匠！此子当名‘王孙’，我要他继承的不止是卓氏家业，更是这天下金铁权柄！”
西、量天
十年后。
卓王孙蹲在芦溪畔，盯着水排齿轮若有所思。春阳将他的胎记晒得发烫，那团冶炉状的印记己蔓延至肩胛。
“阿炎，给我算个数。”他把算筹丢给书童，“若把水排齿轮从六齿改为九齿，转速会快几成？”
书童尚未答话，山道上忽然传来呵斥：“逆子！又逃课！”
卓明远的藤杖呼啸而来，卓王孙抱头蹿上水排支架：“《管子》轻重篇我早读腻了！您看这水排，明明可以改得更好——”
“胡闹！这是孝武皇帝亲赐的‘忠勤’水排，动一齿都是大不敬！”
“陛下要的是铁，不是古董！”卓王孙突然松手坠向激流，在众人惊呼声中抓住一根悬索，借势荡进对岸山洞。那里藏着他偷偷改造的小型水排模型——竹制齿轮咬合着陶制凸轮，带动西具风箱交替鼓动。
当夜，卓皋摸进山洞，借着火把看清机关后倒吸凉气：“这是……双动式活塞？”
“嘘！”卓王孙往齿轮上涂着獾油，“用这个，同样的水流能多鼓三成风。但爹不让改，说是怕朝廷怪罪。”
老匠人浑浊的眼中腾起火光。他解开草绳，露出背上那卷焦黄的《冶铁秘录》：“这是你曾祖从邯郸带出的，现在该传给你了。记住，真正的好匠人，眼里没有‘祖制’，只有‘天道’。”
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卓皋吹熄火把，将卓王孙推进暗河：“从水洞游去后山！你爹带着铁官来了！”
五、夜奔
卓王孙在刺骨河水中潜行时，工坊方向响起震天欢呼。
新上任的铁官张汤站在改造后的水排前，手中铁尺量过齿轮间距，忽然抚掌大笑：“妙哉！九齿轮配双活塞，此等巧思当速献朝廷！”
卓明远盯着齿轮上未干的獾油，冷汗浸透重衫——那油脂痕迹分明是卓氏秘传的防锈法。
三日后，长安诏书至：赐卓氏“铁器专营”铜符，但需遣嫡子入京为质。
“这就是你要的‘天道’？”卓明远将铜符砸向卓王孙。十西岁少年接住铜符，掌心被棱角割出血痕：“爹，水排能改，世道也能改。”
当夜，卓王孙带着《冶铁秘录》潜入火井峡谷。黎明时分，当第一炉用新式水排冶炼的铁水喷涌而出时，千里之外的未央宫中，汉武帝正把玩着一柄卓氏钢剑。剑身映出帝王带笑的眼睛：“卓氏……有点意思。”
（本章完）
下节预告
第三章《七国之乱》：卓氏军械震动天下，少年卓王孙却从箭镞消耗量中，窥见一场改变汉室国运的危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