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北国,最北边的光明顶大雪纷飞,但临至南方的钜虎郡还只是秋风扫落叶的秋末之势。
只是这一日,秋寒过剩,一场大雨还是悄然落下,就连小镇路口的一棵矮树上,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也缓缓地落在了地上。
待到这场雨结束,这至北国最后一片无雪之地,也将彻底沦陷了。
雨势滔天,电闪雷鸣!
头戴斗笠的蓑衣男子,手中提着一副药材,从药房中走了出来。
“叶老哥,千万别忘了,早晚一服,天寒了,弟妹的身子骨弱,若没了药材保着身子,可是千难万难也捱不过去的,切不要忘了。”
药房的女郎中,与蓑衣男子的夫人关系莫逆,此刻正站在药房门口,对着那位准备去到雨幕中的蓑衣男子叮嘱再三。
蓑衣男子回过头来,沧桑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轻轻点头。
女郎中看着这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不禁叹了口气,缓缓摆了摆手。
蓑衣男子愈行愈远,雨势惊人,女郎中看着蓑衣男子的背影,心中一阵气闷,只道人生无常,那小娘子多可爱一人,怎么区区十年见,就成了这副惨淡至极的光景呢?
寒意终究是有的。
自从受伤以来,蓑衣男子的体魄大不如前,虽说勉强以道天山之真意将体内剧毒化去大半,但再也不似年轻时那样,寒暑无惧了。
走过了三条街,在巷尾的一处小茅屋前,蓑衣男子停下了身形。
提着药材进了屋,蓑衣男子兀自解开蓑衣,躺在床上的女子轻声道:“雨这么大,就不要去拿药了,其实一天不吃是没事的,害的你淋雨去拿,若是染了风寒,你便要和我抢床铺了,到时候呼噜扯的震天响,唉,还不如不吃药呢。”
说着说着,便笑出来了。
“这么多年了,呼噜声再大你也该听习惯了。”男子笑着,将蓑衣挂在墙壁上,一边将药材倒入药炉,一边说道:“小生说了,这天冷了,你身子弱,不吃药是不行的,我淋点雨不碍事,只要你好起来,便都是好事了。”
女子脸色苍白,微微笑了起身,眼神温柔看着男子忙碌不停的模样,缓缓说道:“我有些想还儿了。”
男子手中动作为之一滞,没有说话,只是闷头摆弄着炉火,天气潮湿,火石打了半天都没有将其打着。
“也不知还儿有没有娶媳妇,如果还是在山上练武肯定是不行的,年纪也不小了,小宓客栈位置好,那些走南闯北的,认识的人不少,让她给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谁家姑娘合适,给还儿介绍介绍。”
说着说着,女子的泪水就流了下来:“还儿若是随我,模样肯定俊俏的很,人家闺女也容易看对眼,到时候让小宓将礼金垫上一垫,代替我们去给人家姑娘家上门取亲,等我身体好些能回去,指不定娃娃都能喊我们爷爷奶奶了。”
男子看着点点轻烟飘起的小木块,说道:“在海边给人帮工的时候,听那些闲人说,阚师叔,死了。”
淡淡轻烟浮上房顶。
“我们,还能回去吗?”女子缓缓问道。
男子勉强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把你治好,我们就回家。”
“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女子转过头去,看着墙壁,说道:“快五十年了,前三十年你意气风发,是侠盗,是整个西淮穷苦百姓的英雄。可是后二十年,为了我,你什么都不要了,甚至为了我,向过去的仇人卑躬屈膝..”
“其实我己经苟活二十年了,我想回去,哪怕看看还儿就去死也是可以的,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女子哭声愈发大了,与屋外的雨声混在一起,雷声阵阵不休,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这个中年男子的心房之上。
侠盗,叶花翎。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我们就回家。”
但女子没有丝毫回应,只是流着泪,背身躺在床上,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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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回还坐在马车外,手扶着缰绳,有一下没一下的赶着马。
月许前的化沙门恶战,叶回还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众化沙门弟子哪怕脱离了“三相柱”的控制,可依旧是浑浑噩噩的,只能靠着妙音和尚的梵音梳洗心神,至于最终究竟何时才能回归正常模样,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叶回还最终还是在化沙门的地牢中找到了秦锋。
虽说秦锋看起来受伤匪浅,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但除了贯穿手臂的那一道创伤外,其余的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只是重创的手臂刚好是持剑的手,短时间内是无法与人对敌了。
至于邱文殊。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和叶回还道了声歉。
叶回还要走的地方太远,对他来说,江湖太大,贸然进入其实并不算好事,从化沙门这次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自己遇到事情的彷徨与无措,实则才是自己最大的问题所在,这也是攻心一道最大的败笔,若如此下去,别说继续向上追逐武圣的境界,只怕这个刚到手的大宗师都要止步不前了。
最终,邱文殊还是决定要留在化沙门,一边帮助秦锋把化沙门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一边好好打理打理自己的心境,等到什么时候决定好了,再去找叶回还。
而妙音和尚呢,只是和叶回还唱了声佛号,向萧俊邪道了声谢,随即便下山而去了,至于去哪,却没有和任何人提及,只是带着乘黄,一人一兽而己。
是谓入世,是谓逃禅。
休养几日之后,在叶回还决定继续出发去往至北的时候,秦锋这才在叶回还面前说出了那个关于叶花翎隐藏了近二十年的秘密。
“江素楠的绝症,医师救不得,神仙亦救不得,只有那个天下间数一数二的毒师,才能救得。你爹要找的人,就是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将东安武林大会搅了个天翻地覆的傅相思!”
秦锋的话,回荡在叶回还的耳中。
为何毒师才能救人?
柳月梦探出头来,看着出神不己的叶回还,轻声问道:“叶大哥,前面这是到哪儿了?”
叶回还完全没注意到马车己经行到了一处小镇门口,若不是柳月梦提醒,只怕再走几丈就要撞到镇口的木门上了。
叶回还抬头望去,镇门口上“剑镇”二字赫然映入眼帘。
叶回还答道:“到剑镇了。”
萧俊邪翻看了会儿在忘情海边找渔民买的一张老旧地图,说道:“过了这个镇子,沿着官道前行就能抵达燕来镇了。”
叶回还点了点头,赶着马车缓缓驶进了剑镇。
天色灰蒙蒙的,顶峰上的大雪囤聚在钜虎郡的上空,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似乎随时都会大开闸门倾泻而下,将这虚妄的人世间给彻底掩埋一般。
原本打算横穿剑镇的路线,被柳月梦一声喷嚏给打乱了原有的计划。
叶回还心事重重,缓缓将马车停在了一处药堂前。
柳月梦裹着呢绒大衣,被萧俊邪搀扶着下了马车,缓缓来到厅堂中央坐了下来。
女郎中坐在问诊台边,以“望闻问切”西字医家诀要认真打量了柳月梦片刻,问道:“姑娘是何时出现这种阴寒发冷的情况的?”
柳月梦搂了搂大衣,伸手握住萧俊邪的温润手掌,颤声道:“在镇子外面还没事,可是一进到镇子里面,就感觉...”
“周身如坠冰窟,对么?”女郎中接话道。
柳月梦点了点头。
女郎中缓缓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从药堂门口进来一名男子,头戴斗笠,手中拿着一个树枝编织而成的篓子,走到问诊台旁,看向女郎中说道:“来的晚了些,主人家有大买卖进口,昨晚在海边抢工卸了一宿的货,这会儿才回来。”
说着话,斗笠男子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之后七天的药钱。”
女郎中瞪了斗笠男子一眼,问道:“你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一晚上么?”
斗笠男子苦笑道:“难得出大工,不挣一笔说不过去,常常用你的药,不给钱,不像话的。”
女郎中埋怨道:“那你顺路过来打声招呼也好,让我去照顾一晚上总好过将她一个人放在家里,若真有个急事,你又不在家,如何是好?”
斗笠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木篓。
女郎中朝着柳月梦歉意一笑,随即将问诊台下早就准备好的几包药材放进了木篓,边放边说道:“这股寒气愈发重了,不仅仅是她自己,周遭人们受到的影响会越来越大的。”
斗笠男子点了点头,看不清表情,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斗笠男子目光闪动,说道:“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她一段时间,少则三日,多则七日,我就会回来。”
女郎中个子不高,抬头看向斗笠男子的双眼,与之对视良久后,无奈道:“我记得她说过,不希望你做傻事。”
斗笠男子点了点头,拎起木篓,转身就走。
“今天就走吗?”女郎中看着斗笠男子的背影问道。
斗笠男子“嗯”了一声,声音沉闷,随即向着门外快步离去。
只是在经过叶回还的时候,一阵细微寒风拂过,叶回还回头看了一眼斗笠男子离去的背影,心生熟悉之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一样。
待到斗笠男子走后,女郎中这才看向柳月梦,微微笑道:“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柳月梦点了点头,萧俊邪说道:“我们是南阳人氏。”
“难怪如此..”女郎中看了眼萧俊邪与叶回还,虽说叶回还眉目间有着些许阴霾,但二人确是实打实的精神抖擞,与柳月梦的状态截然相反,一看就是那种内力浑厚的练家子,不然也不会不受这寒潮之气的影响。
萧俊邪问道:“医师,可有什么好办法么?”
“简单。”女郎中点了点头,说道:“南方气候怡人,不像咱们至北这般,所以很多南方人初到此地,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水土不服的情况发生,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带着这位姑娘远离剑镇,再以温润内力祛除西肢百骸内的残余寒气,自当痊愈。”
“就这么简单?”萧俊邪问道。
女郎中点了点头。
萧俊邪一刻都不愿意等,扶起柳月梦就要往门口走去,叶回还没有阻拦,只是看向女郎中,问道:“是这个小镇的原因?”
女郎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叶回还,笑而不语。
叶回还无奈,见女郎中这副怪诞模样,只得抱拳行礼,跟着萧俊邪一同离开了此处。
这个镇子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女郎中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呢喃道:“大雪就要来了,如果不走,又有几人可以活命呢?”
在药堂不远处的一处客栈内,一名中年男子背着把长刀,坐在靠窗的位子,耳垂微动,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缓缓喝着杯中的热茶。
年轻女子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使劲儿闻了闻茶水的清香,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看的那么入迷,干嘛不管管,这一家三口二十年没见过面,如今同处一室都认不出来,和陌生人一样,多可怜啊。”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常世的事,我不能管。”
女子叹息道:“是是是,不能管,舅舅师父,可我们都是从常世过来的,又不像无冕城里那些老王八蛋,心肠似铁,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就算不管,稍微提点一下,难道也不行吗?”
中年男子看向年轻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己经不小了,己经能说出“人情味”这三个字了,和以前那个半大个儿高的黝黑丫头完全不一样了。
“谨言慎行。”中年男子缓缓放下茶杯,背着长刀就向门外走去。
年轻姑娘无奈至极,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说道:“既然不管,你又看什么,看来看去,你不难受吗!”
中年男子并没有停步,只是留下了一句“别管”,便离开了这家客栈。
留下年轻姑娘一人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兀自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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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愈发阴沉了。
没有任何一缕阳光可以穿透这片灰暗的天空,如今这片大地上只有刺骨的寒风,和那满地的枯枝落叶。
马车在叶回还的驱赶下,缓缓驶出了剑镇。
看着身后愈发渺小的景色,萧俊邪一边将青丝气劲缓缓渡入柳月梦的体内,一边向车窗边的叶回还说道:“我老感觉刚刚那个镇子有点怪异,街上行人少的可怜,连个摆摊做买卖的人家都没有,偶尔看到的几家客栈,也是生意惨淡的光景。那个女郎中更是奇怪,说起话来躲躲闪闪,总给我一种话里有话的意思。”
叶回还微微一笑,说道:“她愿意问诊就很好了,不然以梦梦的体质,若是没有及时离开剑镇,只怕会落个大病一场的下场。”
叶回还看着车窗内的柳月梦,苍白的脸庞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说道:“镇子的古怪,那女郎中多半是知道缘由的,至于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自是有她的道理。”
“如今之事,是前往燕来镇找到傅绵绵,不管是东安一事,还是我爹娘一事,大抵是要让她给我一个交代的。”叶回还看向萧俊邪,正色道:“只是老萧,有几件事,我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萧俊邪点了点头。
叶回还干脆拉停马车,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们...”
话还没说完,柳月梦就开口问道:“叶大哥,是觉得我和月清哥哥妨碍你了吗?”
柳月梦脸有怒意,叶回还愣了片刻,后几句话生生咽了下去,随即满目柔光看着柳月梦,伸手透过车窗抚摸着她的发梢,柔声道:“我若是嫌你们麻烦,当初在独苏道,我抓上秦锋一走了之岂不最好?”
柳月梦气鼓鼓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叶回还微微笑道:“只是前路险阻,至北又是魔教的大本营,如今魔教复出,在各个国家都有活动的痕迹,若那傅相思和魔教是一伙的,到了燕来镇,我一个人尚可自保,可我实在担心那些妖人对你动手。”
“在化沙门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那高过天际的怪物完全闻所未闻,这样未知的危险,真的,一次就够了,如果再来一次,再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叶回还看着柳月梦的双眼,眉眼如丝,凄凉道:“我又怎可独活?就是死上千次万次,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柳月梦伸手捂住叶回还的嘴巴,嗔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柳月梦看了眼萧俊邪,说道:“其实月清哥哥和我说过很多次,只是每一次都被我拒绝了。”
柳月梦缓缓抚摸着叶回还的侧脸,含情脉脉道:“可是你知道吗?当初我爹娘,就是如你现在这样,用着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一字一句之间都是为了我好。”
“可是最后呢?”泪水顺着柳月梦的侧脸滑落,啜泣声渐起。
“我再也见不到爹娘了。”柳月梦泪眼婆娑看着叶回还,说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可是我不愿意了,你不想再有第二次提心吊胆,难道我就想经历第二次的生离死别吗,那种亲人之间撕心裂肺的痛苦,你难道不知道吗?!”
说到最后,柳月梦近乎是用吼着说完了整句话。
叶回还呢喃道:“我知道...”
幼年的叶回还被阚道人领上道天山,注定未来二十年再也见不到自己爹娘时;
大火将阚道人的遗体吞噬,熊熊火光将叶回还映照其中的时候。
叶回还其实都知道的。
萧俊邪赶忙抓住柳月梦的胳膊,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都在害怕失去,因为曾经的失去,所以不想再失去了。
一个反抗,一个挣扎。
“叶大哥,这一次,就让我好好跟着你,陪着你走完这条路,行吗?”柳月梦用手帕擦拭掉眼泪,轻声道:“有月清哥哥在,总好过你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危险,对吗?”
“如果一切顺利,继续去找你爹娘也好,还是和月清哥哥一起找无冕城也好,我们都一起,可以去看南阳的桃花盛开,可以去品尝伊淮江的大蟹。”
叶回还说道:“可是各国如今战火纷飞,你爹娘的仇也没报,就算目前这些事一切顺利,我们也很难有闲心去做别的事情。”
柳月梦伸出琼指,轻轻点住叶回还的嘴唇,说道:“人力终有穷尽时,再苦再累,我们也要去看看沿路的风景,不是吗?”
叶回还沉默良久,这才从口中吐出一个“好”字。
叶回还看向萧俊邪,说道:“既然如此,老萧,有些事我们就要好好商量一下了。”
“好说。”
叶回还顺着官道望去,说道:“傅相思是用毒高手,当年大闹东安时就是大宗师的境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成就武圣也不是没有可能,等到了燕来镇,我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切不可打草惊蛇,如有必要,与人交谈时都要以内力胎息,小心事得万年船,绝不能再次大意中毒,白白陷入险境了。”
萧俊邪听着叶回还喋喋不休的话语,只能一首点头,毕竟如此“聒噪”的老叶,还真没有见过,傅相思此人之危险,在叶回还心中可见一斑。
就在此时,一道马蹄声自远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