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门码头的石板路被暮色染成黛青色,货轮的汽笛声在江面拖出长长的尾音。老沈蹲在棋摊前收拾棋子,铁皮盒开启时发出“咔嗒”轻响,半副墨绿云子在夕照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浸了千年的古玉。沈砚之凑过去,看见每颗棋子中央都刻着极细的云纹,浅浮雕般蜿蜒交错,合起来竟在盒底拼出半幅山水画——险峻的峡谷间,长江水奔涌向前,留白处恰好缺了枚天元位的白子。
“你爷爷当年在西南棋院,”老沈的手指抚过棋子,声音轻得像江雾,“总说每颗云子都是活的,落子如落星,每步都要对得起手里的魂。”他抬头望向暮色中的江面,货轮的灯光次第亮起,“那年他带着这副棋子去上海参加全国赛,首轮就用‘山河流’定式破了日本九段的‘秀策流’,棋盘上的云纹跟着江水走,把对手的星位阵冲得七零八落。”
母亲陈秀芳端着刚起锅的小面走来,红亮的辣油在瓷碗里滋滋作响:“少给孩子灌迷魂汤,”她瞪了老沈一眼,围裙上的面粉蹭到棋盒边缘,“当年你要是听我的,老老实实当钳工,这会儿咱们家也该住上楼房了。”话虽如此,看见沈砚之指尖云纹的专注模样,她的语气软了下来:“面要趁热吃,辣子管够。”
沈砚之接过面碗,辣香混着江风扑进鼻腔。他看见母亲转身时,偷偷往老沈的搪瓷缸里添了把老鹰茶——那是父亲年轻时在棋院得奖的茶叶,这些年家里再难喝到。暮色中,老沈的瘸腿在支架上轻轻晃动,映着江面的波光,像极了棋盘上未落的棋子。
吊脚楼的阁楼漏着夜露,灯泡在风中摇晃,投下细碎的光影。沈砚之趴在掉漆的木桌上,面前摆着白天棋摊的对局记录:力哥的黑子在第47手偏了半寸,本该形成的“劫争”成了“万年劫”。他拈起云子,突然发现掌心的温度让棋子边缘泛起微光,中央的云纹竟像活过来般,在棋盘上投射出若隐若现的棋形。
“双飞燕定式要借势,”老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着中药碗,瘸腿拖在地上发出“蹭蹭”的响,“就像长江水遇到礁石,硬冲会头破血流,绕过去反而能积蓄力量。”他在棋盘上摆出白子,不是常规的“压”或“长”,而是落在三路的“靠”,像极了爷爷棋谱里的模糊记载。
沈砚之盯着这步“怪招”,突然想起白天老江大爷说的话:“你爸年轻时摆这步棋,把西南棋院的教头都看傻了。”云子在掌心发烫,他鬼使神差地落下一子,竟与老沈的摆法分毫不差。棋盘上顿时形成奇妙的阵势,黑子的封锁线出现裂缝,如同江堤上的蚁穴,看似微小,却暗藏溃坝之机。
“当年你爷爷创‘山河流’,”老沈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窗外的江面,“靠的不是计算,是看了三天三夜的长江水。礁石怎么挡,浪花怎么涌,漩涡怎么转,全在这云纹里。”他掀开云子棋罐底,沈砚之看见内侧刻着细小的字迹:“砚之,水无常形,棋无定法——父字”。
楼下传来母亲剁辣椒的“咚咚”声,混着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沈砚之摸着棋罐内侧的刻字,突然发现云纹的走向与长江三峡的弯道一模一样,而缺了的天元位,恰好是西陵峡最险峻的位置。他忽然明白,父亲白天在棋摊让他落子天元,不是鲁莽,而是在传承爷爷的棋道——让每颗棋子都成为江水中的礁石,看似被动,实则在引导水流的方向。
育英中学的教室吊扇吱呀作响,沈砚之盯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脑海里却全是昨夜的棋形。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在他耳中变成了棋子落盘的脆响,公式里的“X”和“Y”,幻化成棋盘上的纵横线。
“沈砚之,你来解这道题。”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他课桌上。沈砚之慌忙站起,却看见题目中的几何图形,竟与“双飞燕”定式的棋形高度相似——两条辅助线如同黑白子的攻防,交点正是关键的“断点”。
“连接BD,作垂首平分线。”他的声音带着笃定,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这样就能形成‘虎口’,锁住对方的攻势。”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老师却愣住了——这道题的标准解法要三步,沈砚之只用了两步,且思路完全跳出教科书,如同在棋盘上用“妙手”化解危局。
午休时,初二(3)班的“棋王”李浩然堵住他:“听说你在码头摆棋摊?敢不敢和我下盘彩棋?输了帮我抄一周作业。”少年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本《围棋天地》,封面是韩国棋手李世石的照片。
棋盘摆在操场的双杠上,沈砚之随手捡了片梧桐叶当棋罐,云子在掌心焐得温热。李浩然执黑先走,布下“星·小目”的稳妥布局,沈砚之却再次落子天元,周围顿时响起惊呼。“你这是自杀!”李浩然的黑子迅速在边角围空,意图用实地碾压。
沈砚之却不慌不忙,白子如长江支流般向中腹渗透,看似松散的落子,渐渐形成“百川归海”的阵势。第50手,他突然发动“引江灌田”,白子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入黑阵,李浩然的脸色瞬间发白——他发现自己的厚势竟如纸糊的堤坝,在云子的攻势下不堪一击。
“这是什么怪招?”李浩然的手指悬在棋盘上,迟迟落不下子。沈砚之望着梧桐叶上的云纹,突然想起爷爷棋罐底的刻字:“水无常形”。他笑了笑:“不是怪招,是水到渠成。”
周末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码头的青石板路变成了流淌的河流。老沈的棋摊难得提前收工,却被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拦住:“听说这里有个能背《发阳论》的小棋手?在下想讨教一局。”他的普通话带着江浙口音,公文包里露出半本烫金封面的棋谱。
沈砚之认出对方是上周在茶馆遇见的棋友,当时对方用“迷你中国流”布局,把父亲的“雪崩式”杀招化解得干干净净。此刻,中年人掏出的棋罐里,躺着清一色的新云子,每颗都刻着工整的云纹,却少了份岁月的温润。
“让孩子来。”老沈往旁边挪了挪,瘸腿在雨水中浸得发白。沈砚之坐下,发现中年人布下的“双飞燕”定式,正是父亲昨夜拆解的变招。他盯着棋盘,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别学你爸硬来,该软的时候要软。”
白子轻轻落在“尖”位,看似避让,实则暗藏“跨断”的杀机。中年人挑眉,黑子重重砸在“压”位,意图封锁边路。沈砚之却顺势“长”出,云子在棋盘上连成一线,如同长江水绕过礁石,在弯道处积蓄力量。
暴雨在头顶炸响,货轮的汽笛显得格外沉闷。中年人突然变招,在中腹摆出“十三角”巨阵,这是AI推荐的“绝对安全区域”。沈砚之的指尖抚过云子,中央的云纹突然与记忆中的爷爷棋谱重叠——那步被父亲称为“江心石”的妙手,正该落在十三角的中心点。
“这里。”他的白子稳稳落下,如同在江心抛下巨石,激起的涟漪扩散至整个棋盘。中年人盯着棋盘,突然发现自己的厚势出现裂缝,原本安全的区域,竟成了白子生根发芽的沃土。
“好个‘江心石’!”中年人站起身,公文包里的棋谱滑出一角,沈砚之看见封面上写着“顾隐棋谱拾遗”。对方突然压低声音:“你爷爷当年的‘山河流’,我在日本棋院见过残页,没想到竟在你手里活了。”
暴雨在此时转小,老沈往中年人的搪瓷缸里续茶,沈砚之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那是当年车祸留下的旧伤,也是守护云子的印记。中年人离开时,往铁皮盒里压了张纸条,上面是西南棋院的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
深夜,沈砚之在阁楼复盘白天的对局,云子在台灯下泛着微光。他忽然发现,当棋子摆成“山河流”定式时,中央的云纹竟自动连成完整的山水画,长江水从峡谷间奔涌而出,恰好经过天元位的缺口。
“砚之,”老沈端着草药进来,瘸腿上的绷带渗着血水,“明天和我去长江边。”他指向云子棋罐,“你爷爷说过,真正的棋手要听得见江声,摸得着水势。”沈砚之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裤脚全湿了,不知何时又冒雨去了码头。
第二天清晨,父子俩蹲在礁石滩上,老沈用石子在沙滩画棋盘:“当年你爷爷带我们在这里练棋,”他的石子落在“星位”,“说每颗石子都是江中的礁石,要让水流经时自然转向,而不是硬挡。”
沈砚之摸着被江水打磨的鹅卵石,突然明白云子的云纹为何如此蜿蜒——那是长江在千年冲刷中形成的天然轨迹。他捡起一枚扁平的石子,落在沙滩的“天元”,看着浪花漫过石面,在周围形成奇妙的水纹,竟与昨夜棋盘上的“江心石”妙手一模一样。
“记住,”老沈的声音混着浪声,“云子不是石头,是长江水凝结的魂。你爷爷把它留给我,我把它交给你,不是让你赢棋,是让你记住——”他指向奔涌的江面,“这滔滔江水,从来不会被棋盘困住。”
沈砚之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母亲补在围裙上的棋盘补丁,想起课堂上用棋理解数学题时老师震惊的表情,想起中年人公文包里的“顾隐棋谱”。他终于明白,云子的秘密从来不在棋子本身,而在三代人掌心的温度里,在长江水日夜不息的涛声中,在每一步落子的初心之上。
暮色再次漫进码头时,沈砚之看见母亲站在面摊前,向他们拼命挥手。辣牛肉的香味混着江风扑来,沈砚之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与棋盘上的黑白子,原是同一种传承——像长江水般,既养活着世代山城人,也孕育着永不熄灭的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