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码头棋影
重庆的七月像个倒扣的火锅,朝天门码头的青石板路被烤得发烫,鞋底踩上去仿佛能听见滋滋的响声。嘉陵江与长江在远处交汇,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木筏和货轮,在烈日下泛着粼粼波光。13岁的沈砚之蹲在自家棋摊前,鼻尖沁着细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父亲沈建国的瘸腿在木凳上搁得久了,正用手掌轻轻揉搓膝盖。他面前摆着祖传的老云子棋罐,墨绿的棋子在瓷罐里泛着温润的光,每颗中央都刻着细小的云纹,合起来刚好拼成半幅未完成的山水画。这副棋子是沈砚之的爷爷——当年西南棋院的“山城棋王”——遗留下来的,父亲总说每颗棋子里都住着一个棋手的魂。
“力哥这步‘双飞燕’摆得妙啊,”戴墨镜的中年人夹起一枚黑子,落在右下角星位,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嘛,左上的‘中国流’要是这么围,怕是要被小老弟断在三路。”他转头望向沈砚之,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
穿跨栏背心的力哥是码头的常客,此刻正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汗:“老陈你少来这套,有本事就落子!”他的手悬在棋盘上方,粗粝的手指在阳光下投下阴影,却迟迟没敢落下。
沈砚之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父亲教他的“发阳论”死活题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看见中年人右下角的黑子看似连成一片,实则在三路留了个隐秘的断点,如同长江水在礁石群中暗藏的漩涡。
“爸,该落子了。”沈砚之轻声提醒,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棋盘。父亲的手掌落在他后颈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老鹰茶的苦涩——这是父亲多年的习惯,每当他在棋摊看棋入神,父亲总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回神。
沈建国笑了笑,从棋罐里拈起一枚白子,却在即将落子的瞬间顿住。他眼角余光扫过儿子紧绷的肩膀,突然想起自己16岁那年在西南棋院的场景——同样的酷暑,同样的棋盘,师父曾说:“真正的棋手,要学会让棋子自己说话。”
“砚之,你来下。”父亲突然把白子塞进儿子掌心,瓷罐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停在棋摊上的麻雀。力哥和中年人均是一愣,周围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探头。
沈砚之的手心沁出细汗,望着棋盘中央的天元位,耳边响起父亲昨夜的话:“吴清源先生当年首步天元,不是狂妄,是看见棋盘上有更广阔的天地。”他深吸一口气,白子轻轻落在天元,瓷质的棋子与楠木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嗒”声。
中年人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手指在棋盘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力哥爆发出震天的笑,拍着大腿喊道:“老沈你疯了?让娃娃下天元?这不是给人送空子吗?”他的手掌落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微微跳动。
沈建国却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老鹰茶,茶叶在搪瓷缸里打旋:“力哥别急,我家砚之能背《发阳论》前一百道死活题,昨晚还把‘大雪崩’定式拆出七种变化。”他说话时,悄悄在桌下比了个“虎”的手势——那是提醒儿子用虎口补断。
沈砚之看懂了父亲的手势,却故意没有动作。他盯着中年人即将落下的黑子,脑海中己经算出了十五种变化:若对方断在三路,他便用“雪崩式”强杀;若对方补棋,他便顺势抢占中腹,如同长江水在弯道处积蓄力量。
中年人终于落子,黑子重重砸在三路断点上,棋盘上顿时刀光剑影。围观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力哥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沈砚之却笑了,白子轻快地落在“虎”位,看似被动补断,实则暗藏“劫争”的伏笔。
暮色漫进码头时,江面的货轮亮起了灯光,像散落的星星坠入水中。力哥和中年人早己离去,沈建国正在收拾棋盘,沈砚之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云子,忽然发现一枚棋子滚进了父亲的瘸腿支架下。
“小心别碰着。”父亲慌忙伸手去够,却被沈砚之抢先捡起。少年的指尖触到棋子中央的云纹,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这些云纹,是长江水在棋盘上的倒影。”他抬头望向父亲,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暮色中微微发亮,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你爸当年在国企是技术骨干,就因为下棋丢了工作。”
“收拾好了?”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家路上买两斤辣椒,你妈说今晚做辣子鸡丁。”他拍了拍沈砚之的肩膀,瘸腿支架在青石板路上敲出“咚咚”的节奏,如同古老的鼓点。
吊脚楼的阁楼里,煤油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之趴在木桌上,用爷爷留下的云子摆棋,父亲坐在旁边的藤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磨破封面的《围棋实战技巧》。
“这步‘跳’太缓,”父亲用烟头指着棋盘,“该首接‘镇’上去,像长江水冲垮堤坝那样。”他的手指划过棋盘,烟灰落在“中国流”的阵势上,像极了江面上的浮木。
沈砚之不服气:“老师说‘跳’是本手,能保持棋形。”他抬头望向父亲,却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是他在提起围棋时独有的炽热与遗憾。
母亲陈秀芳端着热汤进来,围裙上沾满辣椒油:“老沈你少教孩子走歪路!当年你要是老实实上班,咱们家至于住这漏雨的阁楼?”她嘴上这么说,却在转身时偷偷往沈砚之的碗里多添了两块鸡丁,香气混着辣椒味在狭小的阁楼里弥漫。
更深露重时,沈砚之被一阵细雨惊醒。他摸着黑走到窗边,看见父亲的棋摊在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瘸腿支架在雨中微微摇晃。少年突然想起白天的对局,中年人在第47手落子偏了半寸,本该形成的“劫争”硬生生变成了“万年劫”。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云子,在窗台上摆起棋形。月光穿过吊脚楼的木窗,落在棋子上,云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真的有长江水在棋盘上流淌。沈砚之忽然明白,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就像棋盘上的劫争,一个要攻,一个要守,却都是为了让他的棋活得更漂亮。
“砚之,睡了吗?”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几分疲惫,“明天还要上学,别摆棋太晚。”沈砚之应了一声,却舍不得收起棋盘。他望着窗外的江面,货轮的灯光在雨中闪烁,如同棋盘上未完成的对局,等待着下一个落子的人。
第二天清晨,沈砚之在码头遇见了穿中山装的老人。对方坐在石凳上摆棋,面前放着一本泛黄的《发阳论》,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小同学,来试试这道题。”老人指着棋盘上的“大雪崩”定式,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沈砚之落下一子,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有点意思,像当年吴清源的新布局。”他掏出钢笔,在《发阳论》扉页签上名字:“拿去看,别学那些花架子。”
回家的路上,父亲忽然说:“砚之,记住了,围棋不是算出来的,是活出来的。就像这长江水,看着弯弯曲曲,最后总能到大海。”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的江面,瘸腿支架在青石板路上敲出坚定的节奏。
沈砚之攥紧手中的《发阳论》,感觉掌心的云子正在发烫。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棋盘上的每一颗子,都将带着爷爷的期许、父亲的热爱,在长江水的涛声中,走出属于自己的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