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正月,也就是疫情前的那一年,江同学和周晴分开后,回到了云城。
云城的年总是结束得最晚,正月中旬,大家还有没走访完的亲戚。
江引担心姑姑不在家,在到达火车站的时候,便给姑姑打电话,询问姑姑在哪里。
“在屋里呢,你妈妈也在。”
那时,严雪己经回云城很久了,而江引的电话又打不通了。这孩子总是这样,遇到事情就把自己缩在壳里,关于委屈与不甘,什么都不说。
严雪也是听周晴说了两句,但周晴和江引一起游玩的消息一首没有对外声张,周晴当时对外称是出国旅游去了。
人总是不想让自己亲近的人看到自己的悲伤与难过,江引亦是如此。
她在一幢老旧的小区看到租房的消息后,便把自己藏在了那幢老楼里。
那是个阴暗的房子,没有电梯,没有窗户,更没有网线。
不过她也不需要网线,很多时候,孤独的人听一首歌,一首循环播放的歌,就足以慰藉她内心某处的荒芜。
姑姑每天都打电话,问她在哪里,还喊她回家。回家,回哪个家呢?她的家,有她的妈妈,可她不想回去,不想见到妈妈。在那些时刻,她视妈妈如仇敌,与妈妈势不两立。
后来,姑姑说妈妈走了,她才出现。她租住的地方大多是爸爸之前工厂的工人居住,那里有她年少时见过的人,这些人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活在云城的某个角落。
那幢楼隔壁的一楼,住着一位奶奶,大概有七十多岁了。这位奶奶每天都出去捡瓶子、捡纸板,捡回来后都放在楼下整理。
每次看到江引,奶奶都会喊一声:“妹儿,今天又没上课呀?”她以为江引还是学生。这些话倒是让江引开心,仿佛证明她还小,还没见过世事的无常与人间的至暗时刻。
然而,江引却己然见过了许多物是人非,本就不太抗压的她,早己对活着失去了信心。
在醒得早的下午,她会下楼去看看那位奶奶,瞧瞧奶奶白天捡了多少“战利品”。那会儿,她就会想,奶奶的生活好艰难。
某个下午,奶奶聊起了自己的一生,那是潮湿而艰难的一生。奶奶早早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孩子早逝,剩下一儿一女。
按理说,日子应该是甜蜜的,可是,她的老公常年酗酒,酒后就打人,年轻的时候打她,孩子大了还打她,甚至前几年还动手。
奶奶说着,还怕江引不信,指着自己的脊椎说道:“你看我这腰,就是当年被打的。”说着,奶奶就站了起来,脱掉身上的外衣,像展示商品似的露出类似s形弯曲的腰椎。
临近傍晚,春寒料峭,她身着一件薄衣站在冷风中,甚是可悲。
“奶奶,你怎么不离开呢?”江引问道。
相比于别人的苦难,她的确是幸运的。她从小到大没有被爸爸妈妈打过,也没有被同学欺负过,只是对一些自以为不会被辜负的期待感到失望罢了。
在苦难面前,更悲惨的遭遇才会稀释自己的委屈。
“没法走呀,有孩子呢。儿子脑子有些问题,女儿还算懂事,早早辍学帮衬家里。”
在那些个下午,江引常常跟在奶奶后面,听奶奶讲述她一生的坎坷与不甘。奶奶的生活是苦的,日子也是苦的,她长期遭受家暴的大半生,却从来都没想过离开。
有人总想逃离,有人坚守阵地,尽管屡战屡败。
还好,奶奶说那个家暴她一生的老伴终于是得了肝癌,也掏空了她一生的积蓄。
奶奶笑着说:“钱花了,人也没保住,还好!”奶奶露出的笑容里,有一种劫后重生般的欣慰,还带着几分俏皮可爱。
“我是不是不应该幸灾乐祸呀?”奶奶问道。
她的一生,都围绕着那个一生都不得志的男人,看似是有些糟糕的人生。
“奶奶,你好苦!”江引说道。
“还好吧,我比我妈妈幸运多了。我没饿过肚子,也没让孩子饿过肚子……”
正聊得起劲的时候,奶奶问江引:“你要不要吃汤圆?”
“要的。”江引回答道。
在一幢破旧不堪的老楼下,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儿,拿着扫把,清扫着奶奶先前留下的垃圾。
这时,有人从楼上下来,一身盛装,气势十足地路过。没走几步,这人又回头:“江引……你住这儿?”
是她的高中同学,那个潜意识里把江引当作假想敌的女生。
此时此刻,看到江引像是捡垃圾奶奶家的孩子,她的语气中便带有几分讽刺。江引本不想理会她,可那人似乎不阴阳怪气一番就不痛快。
“这是你奶奶呀,天天搞得脏兮兮的,你给她扫干净些。”
屋里搓汤圆的老太太听到有人说话,从窗户边探出脑袋,看到江引似乎被气到,又看到旁边那个浓妆艳抹、一副小人得志派头的女子,便问道:“干啥子?”
“没干啥子,就是喊你孙女把路扫干净些。”
就这三言两语,把老太太激怒了。
“你拿镜子照照你那副样子,天天三更半夜才回来,一天换一个男人,有些男人比你爸还老,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灰溜溜地逃跑了。江引忍不住偷笑。
“奶奶,你战斗力好强。”江引实在看不出这位奶奶的一生会是吃亏的主。可是呀,人生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暮色西合,在一间简单的房子里,一老一少品尝着年下余下的汤圆,味道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