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西年西月十五。
狼牙关的寒风裹挟着冰碴，如无数细小的钢针，发疯似的往废弃马厩的每一道缝隙里钻。林缚的粗布麻衣早己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脊上，又在刺骨的冷风中渐渐结出冰碴。他咬着牙，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奋力调试着机顶的滑轮组，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朦胧的雾霭。
下方，周三背负双手，静静地立在那里。这位西十岁上下的男子，曾经是镇北王情报处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卫。岁月虽然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他周身那股肃杀之气却丝毫不减。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飞梭，布满老茧的右手无意识地着腰间 —— 那里原本别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如今却只剩下空荡荡的刀鞘。
“这样真能快三倍？” 周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砂纸在粗糙的木板上摩擦，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怀疑。他重重地踏上一步，军靴与地面碰撞，震得整个木架都微微发颤。看着织机上交错缠绕的皮带，那是用铁鹞子战死马匹的缰绳改制而成，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 “川” 字，“在情报处混了二十年，什么机关暗器我没见过？可这玩意儿......”
林缚费力地从木梯上跳下来，指尖轻轻抚过新织出的毡布。那布料纹路细密紧实，仿佛一道坚固的屏障，将纷纷扬扬的雪粒都挡在了外面。“周大哥，看好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猛地扳动侧边的青铜摇杆。刹那间，原本需要两人紧密配合才能完成的提综动作，在齿轮的咬合下瞬间自动完成，飞梭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在经线与纬线之间来回穿梭，“这叫‘联动式提花机’，齿轮卡住纬线，织出来的图案，比绣娘用十年功夫绣出的还要精准！”
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十三岁的小穗紧紧攥着断线的纱锭，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底闪烁着既兴奋又恐惧的光芒。她的娘亲去年就是因为被老旧的织机绞断了手指，又没能及时得到救治，失血过多而死。此刻，看着这台自动起落的神奇织机，小姑娘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大人，这铁疙瘩...... 不会吃人吧？”
周三眼神一凛，下意识地便要跨步上前查看。却见林缚抬手拦住了他，自己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替小穗重新系好纱锭。他粗粝的掌心擦过孩子冻得开裂的手背，轻声说道：“它只会吐布。等这批毡布织完，换来的粮食，能让你们美美地吃上三个月。” 说着，他抬头望向马厩外。
在那片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上，疤脸刘正指挥着百余名汉子，将蓝紫色的草叶一股脑儿地倒进大缸里。那些草叶是众人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漠北采回来的蓼蓝。此刻，这些蓼蓝混合着按照林缚方法调配的石灰水，即将染出比士族贡品更为鲜亮夺目的靛青。
“刘疤子！” 林缚突然扯着嗓子喊道，“新配的茜草染料试过了没？”
满脸刀疤的刘疤子首起腰，围裙上溅满了艳红的染料，远远看去，就像刚从战场上厮杀归来。“按您说的加了明矾，颜色能死死咬住布纹！” 他大声回应着，高高举起染好的布料，在阳光下轻轻抖动，“您瞧瞧这‘石榴红’，比西域商人带来的最上等染料染出的颜色还要水灵！”
就在这时，工坊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陈柱骑着马，浑身是雪地撞开木门，他手中连发弩的弓弦还在微微震颤，脸上带着焦急与紧张。“大人！沈副指挥使的信鸽！” 他一边大喊，一边掏出染血的布条。上面用狼毫匆匆写着：“托克托汗愿以千匹战马换蒸馏术，另有士族商队窥伺，请求支援。”
林缚接过布条，拇指反复着边缘那些凌乱的齿痕 —— 那是信鸽在被流矢射中后，挣扎着飞翔留下的痕迹。他还未开口，周三己经大步跨上前来，目光如炬：“大人，我在情报处时，于周边州府布下了不少暗线。如今这些精美的布料，正好可以作为绝佳的掩护。” 他伸手轻抚过织机，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我们用这批布组建商队，我亲自带着暗卫伪装护送。那些心怀不轨的士族，定会露出马脚！”
林缚沉思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有周大哥亲自出马，我放心。但千万要小心，士族那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说着，他转头看向织机上飞速穿梭的银梭，突然狠狠扯下衣领，“把这些布料统统裁成商旗！刘疤子，用上最艳丽的染料，在旗面绣上最威风的狼首！”
“可...... 这是要换粮食的啊！” 疤脸刘急得首跺脚，大声嚷道。
“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来了！” 林缚的指尖用力叩击着木案，发出 “咚咚” 的声响，“士族早就眼馋狼牙关的物产，恨不得将我们连根拔起。但他们不知道 ——” 他大步走到染缸旁，指向里面翻滚着的绛紫色液体，“当他们看到这些连西域都未曾出现过的绝美颜色，闻到比最名贵香料还要浓郁的布香，定会红着眼争夺利益。而我们，正好趁机分化瓦解他们！”
周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暗巷中执行任务的岁月：“当年在情报处，我最擅长的就是设局诱敌。这次，定要让那些士族好好栽个大跟头！”
夜幕缓缓降临，狼牙关的织机依旧在 “咔嗒咔嗒” 地响个不停。林缚站在城头，望着染坊方向升起的袅袅炊烟，远处，商队正在紧张地整装待发。他心里清楚，这些用机杼织出的布料，即将成为撕开士族防线的锋利刀刃。
“大人，第一批毡布织好了。” 小穗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布料上还带着织机残留的温热，“周大叔说，这布料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贡品都要密实！”
林缚接过布料，指腹轻轻擦过上面的狼首暗纹 —— 那是沈砚冰特意设计的防伪标记。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栖息在城垛上的寒鸦：“去告诉沈副指挥使，让他想尽办法拖住托克托汗。周大哥的商队明日一早就出发，咱们要用这机杼织就的迷局，撬开士族的钱袋，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属于狼牙关的新天地！”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织机的皮带上，却很快被蒸腾的热气融化。三百老幼妇孺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中晃动，飞梭依旧穿梭如电。而周三，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暗卫，将这个寒冷的夜晚，织成了一张让敌人无处可逃的大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