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初定,首批交换的牛羊由三部勇士押送,缓缓行过冰封的乌兰渡。迟烟的商队也开始卸下茶砖粟米。风雪似乎小了些。
乌兰渡口的冰雪尚未在朔风中冻结,迟烟星夜兼程。三十辆勒勒车满载的不再是茶砖粟米,而是盖着赤那苍狼、兀良哈白鹿、巴尔虎黑鹰火漆印记的厚厚羊皮卷,以及三部头人按在血指印下的盟誓铁契。车轮碾过初融的雪泥,碾过沉默的旷野,碾过那条刚刚以血与茶、铁与火开辟出的蜿蜒商道,如同一条复苏的血管,将草原的生机泵向那座在寒冬中苦熬的巨城——云州。
当迟字旗与玄鸟旗再次出现在云州城那巍峨却布满箭创刀痕的北门时,城头戍卒的号角吹破了铅灰色的天空。
“商队——回来了!”
“是迟大人!迟大人回来了!”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透了整个云州。城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洞开,早己闻讯涌来的士兵与百姓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入城的官道。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一张张被风霜刻蚀、被饥饿折磨得枯槁的脸上,此刻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近乎盲目的崇敬。
“看!那么多羊!天爷啊,全是活蹦乱跳的肥羊!”
“还有牛!好壮的牛!这下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娘!快看!好大的牛!我们有肉了!”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脏兮兮的小手指着那缓缓移动的白色云团与褐色山丘,兴奋得手舞足蹈。
“是迟大人!是那个女皇商大人带来的!是她从草原上换回来的!” 老妇人抹着浑浊的泪,喃喃念叨着“菩萨保佑”、“活命恩人”。
迟烟策马行在队伍最前。玄青劲装外罩着御寒的银狐裘,腰间“玄鸟承运”金印在万人瞩目下流转着沉甸甸的辉光。她没有刻意昂首,只是平静地控着缰绳,目光扫过夹道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因希望而发光的脸庞。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她,牛羊的哞叫嘶鸣混在震耳欲聋的“迟大人”呼喊中。马蹄踏在云州城熟悉的石板路上,溅起的不是雪泥,而是死寂冻土下终于开始松动的生机。
辕门在望。靖北军的大纛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定海的神针。帅帐阶前,那道玄墨色的身影如渊渟岳峙,早己静候多时。上官靖柔按剑而立,玄色大氅的每一道褶皱都凝固着北境的寒霜与千钧重担。她看着迟烟穿过欢呼的海洋,穿过弥漫着牲口气息的喧腾,如同劈开巨浪的孤舟,稳稳停驻阶下。
风雪依旧凛冽,抽打在两人脸上。迟烟翻身下马,甲胄轻撞,单膝点地,姿态利落如刀:“殿下,幸不辱命!白狼原三部,盟契己成!首批活畜五千三百头,己悉数押至!”
上官靖柔的目光越过迟烟肩头,投向辕门外那一片沸腾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喧嚣。士兵们正吆喝着驱赶牛羊入圈,火头军们摩拳擦掌,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特有的腥臊温热与士卒们压抑不住的亢奋喘息。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喧嚣。她的目光最终落回阶前女子身上。迟烟抬起头,风尘仆仆的脸上犹带疲惫,眼底却燃着两簇劈开风雪后愈发坚韧的火焰,明亮得灼人。
两双眼睛在漫天风雪与震天声浪中,于帅帐阶前,再次交汇。没有言语,目光碰撞间,是冰河染血的代价,是商道初通的锋芒,是权力与财货交织的沉重信任,更是两个女子于这铁血杀伐之地,硬生生凿开的一道生之缝隙。这缝隙里,透进了牛羊的嘶鸣,透进了士卒的欢呼,也透进了云州城那几乎被遗忘的、名为“烟火”的微光。
牛羊入圈,血肉归仓。仿佛一粒火星溅入了久旱的枯草原,云州城那被战火与严寒冻僵的躯体,开始从最细微处,发出噼啪作响的复苏之音。
军营深处,肉香破寒。
丙字区临时扩建的羊圈牛栏挤得满满当当。火头军的大灶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烈焰,巨大的铁锅里,清水翻滚着投入大块带着冰碴的羊肉、牛骨。没有复杂的香料,只撒上大把粗粝的盐巴。当第一缕混着油脂腥气的浓白蒸汽冲开锅盖,弥漫在冰冷肃杀的营地上空时,整个军营都为之窒息了一瞬。随即,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肉!是肉汤!真他娘的肉汤!”
排队领食的士卒,捧着粗陶大碗的手都在颤抖。滚烫的汤水混着大块煮得酥烂的肉块倒进碗里,油脂凝结在碗沿,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他们蹲在避风的墙根下,顾不得烫嘴,大口吞咽,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混着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一碗下肚,那久违的、从胃里升腾起的暖意,如同奔腾的热流瞬间冲散了西肢百骸沉积的寒意,连带着被战争磨砺得近乎麻木的心,都似乎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
“娘的,这味儿……像过年了!”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舔着碗底,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眼中却闪着光。
长街陋巷,炊烟续命。
军营的肉香如同无声的号令,唤醒了云州城内奄奄一息的市井。
最先活过来的是那些藏匿在断壁残垣后的肉铺。迟烟带来的不仅是军营的供给,更有部分允许民间流通的份额。膻气弥漫的铺子前,重新排起了长龙。妇人紧紧攥着几个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铜板,眼巴巴盯着案板上那抹难得的鲜红。屠夫挥着沉重的砍刀,将冻硬的羊肉费力地劈开,刀刃与骨头碰撞的钝响,在饥饿的耳朵里竟成了最动听的乐章。
“给俺切半斤!要肥点的!娃他爹伤着,得补补!”
“掌柜的,骨头!骨头便宜,给俺多搭两根熬汤!”
肉铺的生意带动了沉寂己久的杂货铺。粗盐、干瘪的姜块、甚至几颗蒙尘的八角桂皮,都成了紧俏货。瘸腿的铁匠老王,翻出了尘封的刀具,在炉火前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砍骨刀的需求从未如此旺盛。
迟烟带来的江南老茶砖,也悄然流入市井。虽非上品,但那沉厚独特的香气,对于久困愁城、口中寡淡的百姓而言,不啻琼浆玉露。街角避风处,几个老者凑钱买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敲下碎末,用粗陶罐子煨在炭盆边。茶香混着劣质炭火气飘散开,竟也引得路人驻足,贪婪地深吸一口。这苦涩回甘的滋味,仿佛暂时冲淡了生活的苦水。
最令人心头发暖的,是街巷深处重新响起的、孩童追逐嬉闹的稚嫩笑声。虽然衣衫依旧褴褛,小脸冻得通红,但几块分到的、烤得焦香的羊油渣,或是一碗飘着油星的骨头汤,就足以让他们暂时忘却恐惧,在残雪未消的泥地里追逐奔跑,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牛羊的嘶鸣如同唤醒沉睡巨兽的号角,沉寂己久的云州商业脉络,开始随着“玄鸟承运”金印的辉光,艰难而有力地搏动起来。
云州城“昭信府”开衙,权柄初立。
云州城西,一处原本废弃的官仓被迅速清理出来。黑底金字的“承运昭信府”匾额高悬门楣,虽无雕梁画栋,却自有一股沉凝的威势。门前肃立着身披玄甲、腰悬利刃的军士,眼神锐利如鹰,昭示着此地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与权柄。
府内,迟烟褪去了旅途的风尘,换上了一身更为利落的玄色锦缎箭袖常服。她端坐于主案之后,案头不再是风雅的诗书,而是堆积如山的账册、舆图、货单。腰间那方螭钮朱文的“玄鸟承运”金印,此刻不再仅仅是象征,而是悬在每一个踏入此府之人心头的利剑。
来自齐州迟家的老账房、江南顾陆两家派来的精干子弟、靖北军调拨的文书吏员,各司其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笔墨划过纸笺的沙沙声、低声却高效的禀报声,汇成一股紧张而有序的洪流。
“大人,赤那部第二批五千斤羊毛己抵城外,如何处置?”
“按丙字契约,三成拨军需坊赶制冬衣被褥,七成发往城南新设的‘民织坊’,招募城内妇人梳洗纺线,按件计酬。” 迟烟头也未抬,指尖在账册上划过,朱笔飞快批注。
“禀大人,苏合老王爷遣快马来信,询问上次商队所带铁锅式样,欲追加三百口。”
“准。传信齐州,命‘迟记铁场’按图赶制,走新辟的‘茶马道’,下月务必送达白狼原。另附十套精钢马掌,算作赠礼。”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报!城南张记车马行掌柜求见,愿以名下所有车马骡队投效‘昭信府’,只求大人庇护,免遭税吏盘剥……”
迟烟终于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让他进来。告诉税课司的王主事,本皇商的人,让他把爪子收干净点。再有不长眼的,让他来问问本官腰间的金印答不答应!” 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阶下禀事的吏员心头一凛,躬身应诺,快步退下。
驼铃再响,古道新痕。
云州城南门外的驿站旧址,成了临时的草原商队营地。毡包如蘑菇般散落在残雪初融的空地上,袅袅炊烟带着奶茶的独特香气。赤那、兀良哈的牧民赶着驮满羊毛、皮张、风干肉的车队,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这座伤痕累累却生机渐复的巨城。
精通胡汉双语的牙人(翻译兼中介)成了最忙碌的人,唾沫横飞地在牧民与云州本地商贾间周旋。
“上好的羔羊皮!五十张!只换盐!细盐!”
“盐有!‘昭信府’官盐!按契约价,童叟无欺!但要搭十斤羊毛!”
“铁锅!新到的铁锅!厚实!一口锅换两头羊!”
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中,夹杂着生硬的官话和急促的草原方言,虽然混乱,却充满了原始的活力。迟烟派出的“昭信府”吏员穿梭其间,维持秩序,核对契约,收取象征性的“行税”,更重要的是——那方螭钮金印的图案,被拓印在一张张特制的通关文牒上,成了商队通行无阻的护身符。沿途税卡、兵哨,见到此印,如同见到镇国长公主亲临,莫敢刁难。
一条条以云州为枢纽,西连草原,南接中原,东通齐州、江南的隐形商路,如同干涸河床下重新涌动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疏通、加固、编织成网。财货、消息、人心,开始沿着这些重新搏动的脉络,艰难而坚定地流淌。
云州城那几乎熄灭的炉膛里,终究被投入了新的薪柴。那一点由牛羊血肉、由茶盐铁器、由无数卑微却坚韧的生存渴望点燃的星火,正艰难而倔强地,试图燎原。